学生高考结束了,我本该轻松的,却轻松不起来。母亲打电话告诉我,父亲的痴呆表现得越来越严重了:每天一早出去拾荒捡垃圾,回来却找不到路。只有天天寻了他去,好在他天天都在附近打簸箕旋旋。
6月10日早上,我把黄锦送去河东实验小学后,开车去接父亲。来到父亲住房楼下,几十米开外,一位老者头戴草帽,身穿长衣长裤,肩扛一根木棒,木棒一端挂着蛇皮口袋,正小心翼翼地向前挪行。旁人看了,准以为是一位90高龄的人。而只有我知道,他就是我的父亲,养育我长大的父亲,他今年只有72岁呀!
停好车,我来到父亲身边,“爸,跟我走。”
父亲抬起头,用灰浊的眼睛打量了我一下,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你来干什么?”
“接您去耍。”
好说歹说,我把父亲劝上了车。
将车开入地下停车场,领着父亲去乘电梯。
“这个地方好大,你怎么找得到哟?”父亲跟在我身后,边走边说。其实,他已来过好多次了,但每一次来,都觉得是第一次来。我不语,走在前面领路。
打开房门,我先进屋,拿出一双拖鞋叫父亲换上。父亲站在门口,抬起左脚,看了看,说:“干干净净的,换它干啥子?”
好说歹说,父亲换了鞋,我关上了门。
“您坐着休息嘛!”我指着沙发对父亲说道。
“我要去干活,从哪儿出去?”
我大惊,刚进屋,怎么就说要出去呀!“别急,休息一会儿,我带您出去。”
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着他这幅潦倒模样,我伸手去取他头上的草帽。说:“这么热的天,把草帽取下来吧。”
父亲没有反对。我取下他头上的草帽。咦!怎么有两顶草帽?一顶小的在里面,我根本没看出来。
“爸,你好富哟,戴的草帽都是双层的。”我故意说得轻松一点。
“有啥子富的,只要你们过得好就对了。我等会儿从哪里出去?”父亲念念不忘回去。
“您热不热?还穿起长衣长裤的。看我,穿短衣短裤了。”
“不怎么热。”父亲边说边撩起长及腿部的长衣,露出了里面衣服的一角。
"里面还有一件呀!”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父亲了。走进卧房,从衣柜里拿出一件我的短袖体恤让父亲换上。
“怎么穿的?绞在一起了。”原来,套在脖子上拴钥匙的绳子连接到裤包里了。我和父亲手忙脚乱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成功脱去了两件旧衣,换上了新装。顺手将旧衣装入一个薄膜口袋,放在沙发另一角。接着,我又从书房里拿出剃须刀,对父亲说:“您胡子这么长了,自己又不知道去理,现在我帮您理一下。”
父亲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地坐立着,在磁磁的响声中,父亲好像很享受这一刻。我不由地想起,自己小时候就是这样接受父亲对我抚摸的。
“理完胡子,父亲站起来,向前挪了两步,说:“二娃,从哪儿出去?你妈一个人在屋里,我得回去看看。”
“唉,妈在市政府这边打扫清洁,等会儿,我俩一起去接她。”
“哦。”父亲又退回原处坐下。
为了稳住父亲,我打开电视,“你喜不喜欢看《三国演义》?我搜给你看。”我知道父亲喜欢看《三国演义》。
“您知不知道那个人是周瑜,东吴大都督。他在和孙权骗刘备来东吴招亲,其实是想害刘备的……
这个人是关羽,和他交战的老头是黄忠。可不要小看他,黄忠后来归顺了蜀国,位列五虎上将……
太守身后那个人是魏延。魏延后来也归顺了蜀国,但他长有反骨。诸葛亮死前就安排好了:等他大喊‘谁敢杀我?’时,马岱在其身后,趁其不备杀了他的……”
我一边看,一边给父亲当义务讲解员。亦如我小时候,父亲给我讲历史故事一样。
“还有个猛张飞,怎么没有看到?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他是老三,镇守阆中。”父亲主动说道。
我大喜,看来父亲没有全忘记呀!“对的,前两年我不是带你去过阆中吗?还记得不?”我引导父亲。
“哪个时候去过阆中?这么多年了,我记不得了。”父亲这一说,我一时语塞了。
看了一会儿,父亲坐不住了,又站起来在客厅里小步徘徊。另一个沙发上堆放着儿子和我的一些书。父亲走过去,弯下腰,拿起一本,嘴里小声念叨:“资 治 通 鉴”
“您要看吗?”我问。
“我看它干啥子,这书卖得脱。”
我大惊。“那是您孙子的书和我的书,有用,不能卖!”
“我晓得,一家人的书,怎么会拿去卖嘛!”父亲放下了书。
“耍了这么久了,准备走了嘛。”父亲又说。
“往哪里走嘛,等一会儿一起去接妈,今天中午就在这里吃饭。您看嘛,熊小英已经在弄饭了。”我说。
父亲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现在才10点钟,怎么才能让父亲安下心来呢?我灵机一动,从书房里拿出几张A4白纸。
“爸,您过来。我写一些人名,你认认,看知不知道?”我在头脑里迅速把家里的人及父亲以前熟悉的人搜寻出来,然后用行楷写在白纸上,写好后交给父亲。
父亲拿起白纸,念道:“黄东林,二娃子;黄东权,是三娃子,小时候挨了很多打哟;这个是黄素蓉。”
“黄素蓉是姐姐,你知不知道?”
“哪门晓不得嘛,自己的丫头。”
“姐姐现在在哪里?知不知道?”
父亲沉默了。我心里一阵难过,“姐姐在新疆,您不知道了吗?
好,接着认下去。”
“这是哪个?怎么叫黄锦?”
我的儿子,父亲的孙子,他竟然问这是哪个,我心如针扎一般。
“黄再清,是哥哥;黄园作,我爸爸。嘿嘿!怎么还有王铁棒。”
“你认不认识王铁棒?”
“挨邻附近的人,哪门不认识嘛!”
“那你知不知道,王铁棒死了好多年了?”
“怪了!狗日的力气大得很,也要死。
这是阳仁全。”
“你知不知道阳仁全是书记,你那会儿当村长?”
“哪门晓不得嘛,他现在在做啥子?算了,不问了,都老了。”
“我们村原来是欧阳祠村,现在和十一大队合并了,叫朝阳村了,钟书记是我的学生。”
“管他妈叫什么村,这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们管不了了。
小狗娃、老公公、陈二娃、蒋介石娃儿。
这是哪个写的?怎么这些人都写出来了?这儿还写了一个孙癫子。”
“你知不知道孙癫子?”我问。
“晓得,癫了好多年了。不晓得现在死了没有?这是他各人的命。”
是呀,他的命。父亲,您可知道自己的命?你1950年出生,自幼死了亲母。适值新中国建立之初,挖堰塘、修水库、大集体生产、文化大革命,苦难的生活你都遇上了。只上了两年学,以前,你曾说,要是自己多读点书,绝不会像现在。所以,您教育我们姐弟仨一定要努力读书,只有读书才有出路。
“这几个都是大人物,毛泽东、邓小平、朱德,怎么会有这些人的名字?”
恭喜父亲,所有人名全都认对了。当然,也有一些遗憾,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时间刚过20分钟,我又拿起一张白纸。
“爸,表现不错,所有的字都认识。现在我给您出几道数学题。”
“我现在做不来了。”
“放心,很简单的。”
我迅速列出了几道加减法和一道应用题。
“来,看第一道题:27-8= 意思是,有一次您身上带有27元钱,不小心摸脱了8元钱。问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摸脱了就摸脱了,摸脱了算我的嘛,几块钱好大个的事嘛。”
“不是事情大不大的问题,而是要你算一算!”
父亲想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想出来了,等于19。拿起笔,像小学一年级学生那样规规矩矩地将答案写在我指定的位置上了。
“刚才那道题涉及到退位,现在做一道简单的:1000-500= 意思是,您有一次打工挣了1000元,我当时在读书,您给了我500元生活费,问您还有多少钱?”
“哎呀!两爷子的事,给了就给了,我又不会喊你还。”
父亲拒绝做这一道题。
“不是还不还钱的问题,而是想让您动动脑,不致于得老年痴呆。如果是借给别人500元钱,你会不会喊人家还嘛。”
“当然要还啥!我给你的钱,这是一家人,怎么会喊你还嘛!”
父亲说得有理。最终,在我的劝说下,也算正确了。接下来又做了几道计算题,都算对了。最后一道题是应用题,分值是8分,题是这样的:一筐藕50斤,每斤卖1.5元,一共可以卖多少钱?
我先给父亲分析题意:“前些年,我们家种了藕,你会把挖出来的藕挑到永兴街上去卖,对不对嘛?”
“是呀!挖藕那个活辛苦得很!”
“那时候,我们家是全公社出了名的种养殖大户哟!”我补充道。
“是,家里养了几十头猪,还种了好几亩田的藕。电视台还采访了我,上了电视的。我又不说谎的,不信,可以去问嘛。”
“我都知道,现在回到这道题哈!
您有一天挑50斤藕去永兴街上卖,每斤卖1.5元,一共可以卖多少钱?”
父亲开始动脑了,“50斤藕,一块钱一斤就是50元,这里还有个五角,五五二十五,就是25元。”
“对,把先前的50元加在一起就是多少钱了?”
“50加25就是75嘛。算了,就给70元,自家种的藕,少几块就少几块,我们这些人,不斤斤计较这些。”
我急了,“这是数学题,不是真的在卖藕,如果算错了,这道题就得零分。”
“不是在卖藕?那你给我说这么多干啥?脱了裤子打屁一一多此一举。”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教父亲了。想了一下,说:“那您说说,应该卖多少钱嘛?直接写答案,不列算式。”
“应该卖75元,让他少给几块,但话要说明白。”
“就是这个意思。那您把75元写在纸上嘛!注意带上单位 元。”
父亲一笔一画写好了答案。
测试完毕,时间也差不多了,一起去接母亲、儿子回家吃午饭。
饭毕,母亲歪在沙发上休息。我坐在茶几旁边听儿子读课外书。其他几个人坐在餐桌旁聊天。父亲插不上话,移动到沙发边对母亲说:“该走了嘛。”母亲不应。父亲在沙发边走来走去,一会儿,拿起装旧衣服的口袋,摊开袋口,把沙发上堆放着的几本书放入口袋。
“您这是干啥子!这些书是我的,有用。”我喊道。
父亲没反应,提起口袋欲走。我起身从父亲手中夺过口袋,打开,将书拿出。父亲见状,伸手来抢我手中的书,且严厉地说:“老子捡来的几本书,你还要来抢!”
我大急,“您在哪儿捡的?给您说过,这是我的书,不是您捡来的。”
我拿着书的一半,父亲也拿着书的一半,相对站立着。
母亲站起来了,老婆,姨姐也跟过来了。父亲不听劝,“这就是老子捡的,你现在凶得狠了,敢来抢了…”
母亲忙说:“快把书给娃儿,我们走,老癫子!”
我硬把书拽了过来,父亲骂骂咧咧,走到门口换鞋时,将我的鞋也往口袋里装。又经过一番争吵,母亲终于将他拉进了电梯。
续篇
我终究是放心不下父亲。第二日下午,随母亲一同回去。父亲不在家,和往常一样,不知在附近什么地方寻宝去了。于是,去买了牛奶,称了水果。回家帮母亲清理了卫生,煮了几个玉米,炖了几节排骨。7点来钟,母亲说:“现在可以去找他了。”
走到楼下,一群大爷大娘对母亲说:“你家老头刚才还在那边走起。”
“这些人都知道爸爸吗?”我问母亲。
“是呀,天峰街,川中大市场这一带都知道他这个人。”
没想到,父亲是以这样的方式闻名于北门,可悲啊!
来到广场外,果然看见父亲从那边颤颤巍巍地朝这边走来。头上仍戴着那顶双层草帽,肩上仍扛着那根1米4长的木棒,木棒一端仍挂着蛇皮口袋。待他走到跟前,母亲问:“你看哪个来了?”
父亲抬起头打量了我一下,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对母亲说:“你是老 hong 啥,娃儿都认不出来了,还来问我!”
“我是老 hong ,你不是老hong ,那你昨天为什么要抢娃儿的书呀!”
“他在上班,在学校教书,我抢他的书干啥?癫了吗?”父亲训斥母亲道。
看来,父亲已全然不记得昨日的事了。
一起回家,父亲走前面,我和母亲慢慢地跟在后面。看着父亲的后背,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父亲上辈子肯定是个做恶的人,要么是个贪官污吏,要么是个类似今年唐山涉黑的打人者。否则,这辈子怎么会这样子。所幸的是,他这辈子消业、赎罪很是彻底。
我相信,父亲下辈子一定会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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