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夏王子
“无边的夜色停在眼前，这是熟悉又陌生的国度。”
夜已深，但并不黑。两天前下过一场雪，还未完全消融。背阴的地方，地埂下啦、墙根下啦，模糊的白色斑斑驳驳。残雪，如同将坏不坏的白炽灯，把夜色照得昏暗。我站在离家三十米的巷子口，想起前几天从一本书上看到的话。是啊，杨柳村，我太熟悉了，但这一刻的杨柳村，于我而言，的的确确是个陌生的国度。
——十八年前，父亲带领我和母亲搬迁至此，我在这里生活了半年，便伤心离开。五月搬迁到此，父亲九月胃病恶化去世。新村庄，却没有新气象，水、电、交通，一切亟待解决。在一个天色湛蓝荒漠落了浓霜的早晨，简单埋葬了父亲。烧完尽七纸的第二天，娘筒着双手站在村巷送我踏上远去的班车。（夜色里，我正站在娘当年送我离开时所站的位置。）我离开现在称之为第二故乡的杨柳村，来到现在定居的小城。此时此刻，父亲长眠在村子西边的壕沟里。坟茔距离我所在的位置，不足二百米。这二百米路程，至少有两年，我没有走过，别说什么扫墓上坟，连看一眼我都没能做到。娘虽然健在，但是，只有在夏天的时候，她以种菜园为由，在杨柳村生活三四个月。一立秋，天气转凉，她就在我和两个姐姐家轮流住宿。也不算轮流，完全采取娘的自愿，她想住谁家，便住谁家。大姐家在菊花台，和杨柳村有十里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二百天住在大姐家，即便娘不去，姐夫驱车前来，就把娘接走了。姐夫忙的时候，差使两个外甥骑三轮前来，将娘搀扶上车，由不得娘不去。这种事，只有她的外孙子干的时候她不生气，要是换了我或者姐姐，娘一定跟我们急。我偶尔回来，雪花铁皮大门紧锁。娘不在家。拨通娘的手机，娘说她在菊花台上。我掉头直奔大姐家。原因种种，种种原因，我一年去菊花台的次数，多于回杨柳村的次数。去年清明，我正好在外地有事在忙，突然收到大姐发来给父亲上坟的视频，我不由得一阵心酸。视频里人很多，大姐二姐两家人都到了，除草的除草，培土的培土，铺砖的铺砖。砖头是姐夫从砖厂拉来的，姐夫对地蹦蹦车停在壕沟的上沿。十八年了，我没有给父亲的坟头添过一杯土……
时值正月二十，这是我这个正月第二次回到故乡。第一次是正月初四，那一回，娘在省城的二姐家里，位于杨柳村的家铁门紧锁。表弟开车，载着舅舅和我一家子——爱人、女儿，来此走亲戚。第一站菊花台，大姐动员两个外甥一齐下厨，不多时端一桌美味佳肴上桌。碎舅着急走下一家——他姨姨家，即我姨奶奶家，吃饭时像狼在沟子后头追，把茶几上得菜挨个尝了一遍，便催促我放下筷子赶紧走。任姐姐姐夫怎么挽留，碎舅执意要走。到姨奶奶家，唯有舅舅像个亲戚，我和表弟在他们眼里，如同陌生人。多年不相互走动，八十高寿的姨奶奶早已想不起我和表弟是何人。若不是舅舅在一旁做介绍，我不知道如何把自己介绍给眼前这位长相酷似姥姥的老人。碎舅一路上电话不断，原来她蜻蜓点水式的走亲戚，是为了尽早赶回去赴哥们儿弟兄的酒局。回到家，已是夜幕低垂。前脚刚进门，大姐把电话打来了。姐姐既抱怨碎舅，又埋怨我不该不吃不喝就走——其实我吃了，只不过吃得不多，所以姐姐过意不去。姐姐过意不去的，还有她的侄女我的女儿，女儿最爱吃姐姐做的酸汤面，时间紧迫，没能让侄女满意，却成了姐姐的心病；爱人最惦念姐姐做的暖锅，也没能吃到。电话里，姐姐自责得快要哭泣，她说，早知道舅舅赶得紧，我就不让浩浩和琪琪（我的两个外甥）炒菜了，直接做暖锅和酸汤面好了。临了，姐姐还说，以后别和舅舅一起走亲戚。我知道姐姐在说气话，她和我一样，都很孝顺舅舅。
半个月后，重回菊花台，全因为猴子。猴子是我老板，说好带我去兰州。哪只车行至半道，他突然心血来潮，要拐下高速，顺道看看以前跟他干活的几员爱将，菊花台有三个，杨柳有两个。不过这符合猴子的性格，打我认识他以来，想出一出是一出是他的性格。我还能咋地，他端着方向盘，我总不能在高速夺他的方向盘。
先抵达菊花台，在猴子的一员得力干将下家里做客。喝完一杯茶，我从猴子车内取出一提提前备好的礼品，再次踏进姐姐家大门。一个月之内，连着两次走同一家亲戚，这是生平头一遭。幸亏是至亲，不然我都不好意思上门。
时间是下午五点。我远远看见姐姐在弯着腰省在清扫大门前的硬化路面。院墙跟下，还立着一只背篼，根据经验判断，姐姐刚填完炕，正在打扫掉落在门前的玉米秸秆。姐姐也远远认出了我，我们同时在问对方。
天黑了，你咋来了？
姐姐你在填炕吗?
我和姐姐的声音，惊动了院子里的娘。她正在择拣一把叶子已变黄的小油菜。姐姐说是过年备的。娘看见我，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她虽然没有问我怎么又来了，但我分明能感觉到。我问娘最近身体咋样，胃怎么样，饭量如何？娘一一做了回答。和娘说话的间隙，我从包里掏出新买的专治胃病的西药。娘接过药物，说，年前出院时大夫开的药还有，花这冤枉钱干啥。正说着，姐夫从牛棚出来了，穿着长褂子，带一顶旧长舌帽，浑身沾满灰尘和草屑——他正在给牛拌草料。
一杯水的功夫，我起身离开。因为猴子和他的一帮亲信在等我。娘和姐姐要我留下吃完饭再走；姐夫指派外甥买来一扎啤酒。家人的挽留，让我心动，但心动之余，我不能失信于朋友，便匆匆出门。娘在后面叮嘱我少喝酒，姐姐姐夫让我喝完酒回家睡觉。我一边应诺，一边向另一个巷子走去。
夜里十一点，我微醉，回到姐姐家。果真，大门为我留着，床已铺好，被子也已打开，担心我凉着，还插上了电褥子。姐姐姐夫白天有事要忙，夜里睡得很早。家里静悄悄的，我轻手轻脚回屋，上床……
早晨，不，已经九点了，我被隔壁叮叮当当的切菜声吵醒。姐姐知道我今天要走，已经为我准备好早饭。娘添柴烧火，姐姐负责炒菜、炖肘子。
刚吃过饭，放下碗筷。猴子打电话在催，说，快来，去杨柳。
到达杨柳，我和猴子兵分两路，各走各的，他去见他的朋友，我去拜我的发小。
从上午十点到夜里十一点，我接连拜会了四个老乡，也是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发小。加上约来的老乡，我们一伙总共六人，一齐吆喝着去了四个发小家，喝了四场大酒。除了我不常回来，他们看似同住一个村，却很少往来，忙着打工，彼此见面的机会很少。我的到来，为大伙提供了难得的相聚的机会。
——喜喜有慢性胃炎，已戒酒多年，见我到来，拍着胸脯说，要舍命陪君子。喜喜还是个出了名的气管炎，这一回，嫂子看在我的面子上，对他网开一面。留着正月二十三吃的猪头，喜喜搭梯子从屋檐下去下，三下五除二，煮了。猪头盛在不锈钢盆子里，满满一盆；嫂子又加了几个下酒的小菜。喜喜拿出轻易不示人西凤酒，我们开怀畅饮。
——龙龙媳妇是换头亲。结婚没几年，媳妇的哥哥患白血病走了，于是媳妇要和龙龙离婚，不离也可以，先拿十万元彩礼再说。换头亲已经让龙龙很自卑了，再这么一闹腾，龙龙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说啥也不与人交往。打工回来，十冬腊月不见他出门。典型的窝里狫。我不请自来，令龙龙措手不及。话不多说，大公鸡伺候。好酒没有，当地产的啤酒管够。龙龙骑着电三龙去了一趟商店，去时车斗空空，回来时车斗里全是吃的喝的。我说，得亏你没货车，不然就村口的那几家商店，还不够你搬。那天夜里，龙龙喝得最扎实，搂着我肩膀，喝个不停。酒过三巡，他挥着手说，今儿个真高兴！
——岳岳和我同岁，四十挂零了还没结婚。住房修得很时兴，气派自不必说，吃苦挣钱也没一点儿麻达，小轿车也有。虽然是建筑工人，但用他自己的话说，一年赚10个w不在话下。令家人唯一不满的地方就是没寻下个媳妇。我一进门，婶婶泪眼婆娑，拉着我的手诉说个没完，并交代说，无论如何让我给岳岳查访个媳妇儿，离婚的也行，带一儿半女的更好，免得岳岳外出打工时，留下她和老伴儿像两颗星星一样，遭受孤独。岳岳父母没种地，养了十几只羊。在喜喜家喝酒时，岳岳招呼父亲，宰了一只羔羊……
——鹏鹏是抱养的，他其实是他姑姑生的。鹏鹏是个怪人，从小不吃肉，啥肉都不碰。鹏鹏的婚姻很曲折，结婚三五年，入赘到嫂子家门上了。没错，姑姑的儿子，即鹏鹏的哥哥，得了不治之症……几经撮合，鹏鹏和嫂子重新组成了家庭。有两个女儿，都是嫂子和哥哥所生，不幸的是两个女儿脑子都有毛病。眼瞅着小学毕业了，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鹏鹏没辙，只好将女儿双双送进残疾学校。更不幸的是鹏鹏也有病，大概和他从小不吃肉有关，脖子、头上长满了鸡蛋大的疙瘩，终年与中药为伴。与鹏鹏好多年不见，他的变化最大。这次有幸得一相见，因为他母亲身体不适，他特意送药来的，再者说，再过三天就是燎疳节了，大小是个节日，陪着母亲一起过。看到鹏鹏妈妈弯得羊毛弓一样的身体，我感到一阵心酸。象征性地喝了几杯酒，吃了几口菜，拉拉家常。临走时递给鹏鹏妈妈二百块钱，老人家死活不肯收，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再三叮咛，让我下次把女儿带来。
赶场似的走亲访友，心情既欢愉又沉重。
和猴子在村巷相聚。两拨人马均已摇摇晃晃，东倒西歪，一个个像受大风摧残时即将翻根的大树。
我指着没有红挂灯笼的大门楼子给身旁的猴子说，看到了吗，那就是我家。
微醉的猴子质问我，真的假的？
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突然鼻子一阵发酸。
大伙儿分成几拨，你拉我扯互诉衷肠。我却因为一句话而伤感。这里有我的家，这里埋葬着我最亲的人。那又怎样，我还不是象个外人一样？
向他人介绍自己的家（乡）很常见，稀疏平常。但我是个例外，甚至有点特别。前面有家，但我进不去；身后有父亲的坟堆，但我却很少扫墓……
军军，你还辨得出你家吗？有老乡在后面问。
切，你小看谁呢。
我让猴子替我回答。
猴子把我讲给他的话复数了一遍：没有挂灯笼的那家。忽然吹来一阵风，我打了个寒颤。
晚上，在喜喜家留宿。睡在一旁的喜喜和岳岳鼾声香甜，我久久无法入眠。喜喜家屋檐下的迷你彩灯，不时变换着五颜六色的灯光，映到窗帘上，犹如幻灯片。我的脑海里，无数有关杨柳村的镜头忽闪而过，怎么播也播不完。杨柳，家，父亲，还有我，成了浩瀚图片海洋里被无限放大的几张。使人惆怅。身边的发小，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和幸福。
翌日，窗户外面刚投进亮光，猴子打来电话，催促我快去。今天务必要出发去兰州，再不去，公司该黄了。猴子对公司的事难得上心一回。
我没有叫醒喜喜和岳岳。本来昨晚商量好的，今天再玩一天，去几个关系不错的家里坐坐。如果喜喜和岳岳醒来，我肯定走不脱。
车驶入村庄的中路。偶有熟悉的面孔闪过，我来不及多看一眼，已倏忽而过。渐渐驶出村庄，车速越来越快。猴子还在讲杨柳村的风土人情、议论我的发小，我一句也听不进去。
眼前的村庄，愈来愈模糊，愈来愈远。
复又想起娘送我离开的那个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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