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桂林
剑门古蜀道上起于凉山止于普安这一段石板路，离我老家约15华里，我童年和少年时候走过很多遍，记忆中古柏苍天、阴翳蔽日。一晃40年过去了不曾重来，近年来时常想去徒步走一遍。找记忆、赏风景、还是打发时间，各种冲动交织着。这一段古蜀道，有几个地方很有特色，如拦马墙、望乡台、清凉桥、周垭子，当下不知是否依旧？我时常魂系梦牵。
2021年6月的一天，我终于鼓起勇气花了三个小时走完了心心念念的这条道。上个世纪90年代以前，老家的人们祖辈赶县城就是走这条道，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赶县城也是从这条道上开始的。这条道启蒙了我人生的第一次长途旅行，前几次是好奇，后来就是为了生计。我赶场的最初是大人领着走，后来是和年纪大小的同龄人、负重的乡亲三三两两的结伴走，再后来就是自己背上几朵葵花、几斤新鲜的大米、几个才捡到的鸡蛋一个人走，到县城了在西街上的屋檐下、门市前一蹲，学着别人的样子和城里人做交易，他们给几个钱，我给他们自己背来的农家货。
老人们说从家乡到县城走这条路就30华里，今天我看至少也是40华里，那时我就10岁上下，想想城里的新鲜事，脚下便来劲，哪管路途长短。赶场的前一天早早睡下了，半夜醒来背上背篼就走，大人送出门给你一个火把摇晃着，既壮胆又照路。其实那时路上不可怕，隔三差五会碰上肩挑背扛的乡亲，他们披星戴月疾驰在赶场的路上，有的背着木柴、有的背着蔬菜，前有行者、后有来人，因此，走得逼迫也还从容。
那时的古道是热闹的、宽敞的、祥和的、宽容的、干净的，走累了道旁的树洞里也是可以小息打盹、避风躲雨的。夏天路上男女行人一般是光脚走的，我光脚走了好几次感觉真好，以至于后来走上这条道竟然不自觉地脱下鞋。一阵子不走了，脚就思念那条路了，想起来心里痒痒的、脚板凉凉的。今天穿着各式鞋袜走在人工合成的各色大道上，脚板不再有曾经的清爽，意识的清醒和感官的麻木交替着，为什么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因为光脚的接地气有真感受，这个道理终于有所领悟了。
今天我盛装而来，只为遇见。摩的载我进入到走马岭后，就开始了一个人的徒步，一会就进入古蜀道拦马墙段了，古人为了不让疾驰的人马飞身下岩，在道外临崖段筑起一道石墙，长约50多米，高约1米，相当于今天公路外的防护栏。眼前的拦马墙，石头表面斑斑驳驳，苔藓星星点点，浑圆浑圆地堆砌着；地上的青石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渣叶，凹凹凸凸、零零碎碎，不再如从前方正，到像是不规则的石块，一缝一缝的黏土正在从石板下冒出来，快成今天的泥碎路了。又像一位脸上正在一块一块地长出老年斑的男子，青春的模样渐退渐远。是我人老了心老了的缘故吧，童年、少年时感觉到的大气、通畅，今天被荒凉、颓唐代替了。
蜀道两旁一字排开的古柏倒是苍天依旧，枝丫的缝隙中仍洒下缕缕光明，但明显让我感觉到他们老了，老的可以预见寿终正寝的日子了，在生机盎然的初夏，这些活过千年、历经沧桑的古树显得灰暗、疲惫了，面对眼前的万物复苏，有些靠边站的自觉了。我在记忆中复原着古道，这里曾经郁郁葱葱、翠绿如涛、古柏虬枝盘曲又竞相升天，古柏遮蔽下的古道整洁宽阔、青石板天衣无缝的拼接着、起伏着、绵延着，路上行人络绎、夹杂着南腔北调……
此时，我一个人踯躅在古道上东张西望，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心里渐渐发毛了，还是那条古道，还是那位行人，怎么就越走心越沉，昔日的阳光大道眼下渐成羊肠小道。归来不再是少年，这世界上的一切都在不停变化，直到彼此不再认识、不再渴求。
行至望乡台处，没遇上一个行人，陪伴的只有此起彼落的蝉鸣声，眼前的望乡台物是人非。从前这里很有一些气场，一个两三百平米的青石板坝子，外边临崖处有长四五米、宽二三米、高一米多的几坨石头，石头顶上平平的、光光的，行人每至此处，总要爬上石头望前方、望远方、望向山梁那一边，县城就在山梁下，赶集归来的人，到达这里也会自然而然歇歇脚，家也不会远了，来去的人望一望就心里有数了，就望梅止渴了；久而久之“望乡台”就这么得名了。石头脚边有一块人多高的方碑，刻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初见时认不得，现在认得了，碑和文字却不见了。
坝子的里面有一套四合院，那套四合院的大门一年四季总是开着的，至少我那时每次过这里都是开着的，门厅内有一间房子大，很平整、主人收拾得干干净净，夏天门口坐着一位和善的老妪买鸡蛋醪糟，很小的一个土碗，只收两分钱；没钱的赶路人渴了，老人也会免费舀一勺凉水递上，彼此在低头抬头间就那么会意、平静地一笑，一个时代的善良与感激全写在脸上。我舍不得花兜里那几个鸡蛋换来的小钱，跟在大人后面，伸出黝黑的小手接过老奶奶一碗凉水仰面饮下，少年的心就这么拔凉拔凉的乐开了。冬天，那位老奶奶在门厅内生一堆火，烤几个红薯，笑着招呼过往的行人。这堆火连同老奶奶的微笑，在那些年的冬天，温暖着一波又一波单衣薄衫的赶路人。今天至此，只能用两个字概况：变了。
石板坝子被新建的一栋不伦不类的砖混房子占据了，原来硕大的石头不见踪影，望乡台只留下窄窄的、约有一米宽的石板路,外面是不知深浅、荆棘丛生、垃圾遍布的陡坡。站在这里望见的只有消失和不堪入目的凌乱，我怅然转身，取出随身携带的矿泉水猛喝几口，把剩下的半瓶朝向心中的那套四合院、朝向老妪昔日忙碌的方位，祭酒般洒下，深深一鞠躬，不为明天的重来，只为怀念。怀念那套四合院、怀念那位慈善的老妪、怀念那承载过千百年历史的石坝子，怀念那配得上“望乡台”的硕大的几块石头和还没辨认过得石碑。
从望乡台顺阶而下，便来到清凉河边，河上的清凉桥建于1624年，迄今约500年，桥板与桥墩完好，岁月与河水洗礼后变得细腻光滑但依然硬朗，只是镇守桥身的4尊避水瑞兽已秃头秃脑。有一尊瑞兽的头部已断落在桥下水中，清晰可见，据说是文革破四旧让人给敲掉的。500年来瑞兽们与桥身融为一体，渡万民于彼岸，风雨中稳稳地存在。
近年来文物部门在桥的两头立下碑记，明确身份以示保护。在这苍凉的古道上，倒是有了一丝人文情怀。这古道上的每一处着眼点如果都被人们投以呵护的视角，今天的古蜀道便是尘封也不凄凉，起码还留着一个全身。接下来的旅途让人大跌眼镜，清凉桥上去到周垭子梁顶，再也找不到古道的一丝片甲，如今只有一条新铺的水泥路，而且水泥路就覆盖在古蜀道上面。诚然，水泥路是必须发展的，那么古道一千多年来的承载难道必须以水泥路的覆盖而消失吗，决策者们的目光是现实的也是短见的。古往今来铺下的路，连结的都是心。何况这是古蜀道，它的存在已逾千年，厚重的是文化、是历史，不仅仅是那一块一块的石板。
今天水泥大道上偶尔车水马龙，前呼后拥，像模像样的人颐指气使；古道上也曾花轿翩翩、骏马奔腾，肃穆、回避的开路牌簇拥着峨冠博带。相容并行又何妨？大好河山不缺这么一条路的土地，缺失的是为政人员的德性，记忆中这一段并不多见的古柏也消失得一株不存。苍翠青山间点缀的是各式洋房，杂乱并带着俗气。历史在这里断代，文化在这里断层。
在周垭子梁顶，遇上一大波远道而来的户外俱乐部成员，他们汗流浃背席地而坐，大多是退而不休的老爷们、老娘们，也有几个年轻的时髦美女，交谈中得知他们在这条路上走了四五次，每次来感触不同，他们总在和记忆对号而又总是对不上号，像是在寻找失落民间的公主或王子，又没有什么发现，言语间不无惋惜、无奈。我在想他们中几个年轻女郎的跟随，应该是一种情怀的传承和感染吧，是对大好河山今昔的认同吧，要不怎么跑出家门来吃这种苦？徒步带给他们身体的享受也带给他们灵魂的思考，总有那么一点发现让他们眼睛放光，总有那么一程让他们不虚此行，于是才有前赴后继。今天我虽一人，此刻孤身但并不孤独。
翻过周垭子山梁，以往就能看见普安城的一角、看见鹤鸣山的塔子标杆一样地立着，赶场来到这里就胜利在望了，返程爬上这山梁就开始走下坡路了，来的去的脚步都一样轻快了。如今这山垭下，满眼是茂密的植被和依稀可辨的石板古道，根本看不见塔子和老县城。以前路的宽阔缩小了，杂草、枯枝、败叶覆盖了一大半，我们彼此认不得了，我寻觅般匆匆而下，颓然地希望结束行程，就在下到半山腰的转弯处，看见一尊似曾相识的石头，上面有一个凹陷的石坑，周围散布着一些石条，这里曾经就是一处可以歇脚的地方，记起来了，那个石坑是人工凿成的茶缸，谁人所为现在的碑记已经模糊得无法考证，但我知道那是古代好心人家为赶路人预备茶水开辟的设施，如今快被尘土和垃圾填满了。
我端详良久，摸摸自己手中的矿泉水瓶子，悠悠地吸了一口，然后转身下山了。我知道今天的人们不需要茶缸了，也没人为茶缸添茶倒水了，人类每一次大大小小的进步总在替代着过去的辉煌，就像我手中的矿泉水瓶，轻飘飘的就替代了那千年不动的茶缸，茶缸的作用消失了，曾经的倒茶人已经作古了，但愿不要有人为的毁灭吧，可能的话翻新一下碑记、清洗一下缸体，恐怕还能嗅到悠远的茶香。
已经烈日当空了，我终于走完了这念想的古道。
作者简介：
母桂林，四川省剑阁县盐店镇人民政府干部。
《巴蜀文学》出品
主编：笔墨舒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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