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海拾贝之四】
东坡的文章读起来总是使人兴味盎然。我觉得主要是不装，没有道学气，没有大架子，也不尖酸刻薄。清人吕葆中说：“无一毫装点，纯是真率。他文如说官话，此等文如打乡谈。官话可学，乡谈不可强也。”（《晚村精选八大家古文》）我读他的文章常常会“跑野马”，也从来不去想他的写作特色。
例如《志林》，我读了三十几年，现在还经常翻翻，简直成了教科书。多年前，商友敬老师送我一本钟叔河先生的《学其短》（书影），钟先生有感于世人写文章废话多，喜欢长，所以提倡写短文章，那本书令我爱不释手。
因为自己常常心浮气躁，对于东坡的长文章，我常没有耐心细读。只有那些短文章经常反复阅读，有的还能够背诵。可是轮到自己动笔时，往往下笔不能自休。可见苏文真的不易学，其原因还在学养功夫。今天重读《志林》又见几篇熟悉的短文，联想世事，不觉莞尔一笑，又可以开心一天。
1
吃桃花饭
《志林》卷二有《桃花悟道》：
世人见有古德见桃花悟道者，争颂桃花，便将桃花作饭，五十年转没交涉。正如张长史见担夫与公主争路而得草书之气，欲学长史书，便日就担夫求之，岂可得哉？
桃花悟道的故事，好像出自禅宗，据说灵云禅师参禅三十年，一直参不通，有一天他抬头看到一树桃花，忽然悟了，他随即写了一首偈语：“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实际这是禅宗老一套的顿悟。张长史即唐代书法家张旭。据唐李肇《国史补》云：“旭言：‘吾始见公主担夫争路，而得笔法之意；后见公孙氏舞剑器，得其神’。”
这个是书法史上的一个熟典，说的是张旭看到挑柴担的樵夫在路上遇到公主的轿子如何避让进退，然后想到自己草书应该如何安排穿插避让的章法。两个故事有一个同样的意思：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只有专心致志的人，才能从自然界万事万物中获得启发。东坡拿来嘲弄那些不学而想走捷径的人——禅师见桃花悟道，那么吃桃花饭可直接继承衣钵了；张旭因为见担夫如何避让而悟笔法，那么直接向担夫讨教更快了。
三十几年前，读研时，我随导师去听一位名师的课，课前这位名师先给学生猜三个字谜，结果三个字被学生猜出来了，正好是这位老师的名字。学生兴趣立即被激发出来了，课堂气氛也非常活跃。下午，轮到一位名师的徒弟上公开课，他照搬了名师的方法——开头也让学生猜三个字谜。我对我导师说：“这是优孟衣冠而已，他应该学的是老先生的学问和根底，而不是这些一招一式。”三十多年过去了，如今的语文界、书法界，这类“吃桃花饭”的正多着呢。
2
武帝踞厕见卫青
《志林》卷四有这么一则：
汉武帝无道，无足观者，惟踞厕见韦青，不冠不见汲长孺，为可佳耳。若韦青奴才，雅宜舐痔，踞厕见之，正其宜也。
这一节读得我很解气。汉武帝在我心目中是一个靠了父祖辈登基的皇帝，他的所谓的雄才大略只是穷兵黩武不断折腾，致使朝野不得安宁。不过他用董仲舒所谓的“三大文教政策”——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统一思想；兴太学以养士，行教化而美风俗；重选举，选用贤才。对后世的影响，还是功过参半，并不像后世那种败家子那样只会折腾。但武帝时老百姓生活比“文景之治”时，差得太远，而且为人残忍，说他“无道”并不过分。
苏东坡认为他只有两件事值得称道，一是在厕所见他的舅子权臣卫青。对这一位外戚，尽管历史上记载他征匈奴如何功高盖世，我总是以为不足道。苏东坡说他是“舐痔”应该不会错。汲黯（长孺）则不同，他是武帝时第一流的人物，为人倨傲严正，忠直敢谏，从不屈从权贵逢迎主上，这样的人物，理应得到汉武帝的尊重。这一点汉武帝比他祖宗刘邦要好一点。
《史记·郦食其传》里还记载着刘邦曾经把儒生的帽子揭下来撒尿，这就是有名的“儒冠可溺”的故事。苏轼这样评论是同宋朝重文轻武的基本国策有关系，那个时代都是文人掌权。如果换一个朝代，政出武夫或者文化不高者，那么“儒冠可溺”的丑剧随时都会上演。特别是到了明清以后，文人基本没有可能再出汲黯、苏东坡这样敢于在朝廷上直谏的文人了，明代为了“大礼案”，从宰相到状元，几十个官员被“廷杖”——大庭广众之下被褪下裤子打屁股。明代出了海瑞，不少朋友认为他“疯了”，家里人也受他牵连，害死了女儿不算，自己死后连落葬的钱也没有。
读海瑞，我就常常想到顾准，为了所谓的求真理，弄得妻离子散，身系囹圄，最后被迫害至死，待到平反时，早已成为故人了。这样的高压下，谁还敢？所以，太监文化大规模流行了。能够保持一定的独立性已经很了不起了，如陈继儒、张岱。清代也是如此，所谓的“乾嘉学派”，这就是那些不愿罹文字狱，又不想成为太监式人物的学者的无奈选择。清代有些人批评欧阳修和苏东坡读书不多，学术不行，只能进“文苑传”，不能进“儒林传”，我觉得殊为可笑。因为在韩柳、欧苏这些人看来，文人有三不朽事业在，建功立业才是第一位的。
然而，帝制是一种完全与现代文明世界格格不入的腐朽的垃圾，这一点我是深信不疑的。
话题太沉重了，再看看轻松的。
3
刘沈高低
《志林》卷四有“刘凝之沈麟士”一条：
《南史》刘凝之为人认所著履，即与之，此人后得所失履，送还，不肯复取。又沈麟士亦为邻人所著履，麟士笑曰：“是卿履耶？”即与之。邻人得所失履，送还，麟士曰：“非卿履耶？”笑而受之。此虽小事，然处事当如麟士，不当如凝之也。
刘凝之是刘宋时人、沈麟士是南朝齐人，两人都是名士，口碑都不错。两人所穿的鞋都被别人冒认了而且都给了人家，但是对待这事的态度有不同。刘多多少少有点计较，表现在别人还他时，他不愿意再穿了。而沈则不介意，一笑了之。言语间是何等轻松幽默。所以东坡要赞赏沈。这个故事的可靠性如何，我们不得而知。魏晋六朝人讲究的是风度，气量。所以流行“月旦评”。
这令我想起阮孚与祖约的故事。阮孚蜡屐成癖，祖约爱钱成癖，不分高低。但是当别人看到阮孚在蜡屐和祖约数钱时，两人的表现大不相同。祖约正在数钱财时，有客人到了，结果他来不及藏起来，“倾身障之，意未能平”；相反，当阮孚正在吹火蜡屐时，有客人到时，他却“神色闲畅”地说出了那一句千古隽语：“未知一生当穿几量（双）屐。”于是“胜负始分”。
《世说新语》“雅量”门里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
明代万历年间海虞赵开美刻《东坡志林》，他的父亲赵用贤在“小序”里评《志林》说：“片言只语，谐谑纵浪，无不毕具”，主要因为东坡“襟期寥廓，风流辉映，虽投荒濒死之日，而洒然有以自适其适，固有不为形骸彼我，宛宛然就拘束者矣。”
作文就是做人，大文豪能够作“乡谈”，主要是他“襟期寥廓”，所以能够“洒然自适其适”；他有一种“大心肠”（林语堂评鲁迅语），包容一切。东坡文如大海，百货皆有，就像杜甫诗一样，“各体皆备”，但是，我偏爱这一类“乡谈”式的短文章，可惜要学它太难，“不可强也”。
............试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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