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奶奶把小姑放在一旁的大树下，叮嘱父亲看好妹妹，而后开始戴上头巾，腰间里别上围兜和镰刀，在青天的注目下走进那片紧密相挨的玉米地中。
奶奶是收玉米的能手，爷爷第一次带她收玉米时还以为她没收过，所以并不指望她能帮上多大的忙，可半日下来，奶奶砍下的桔梗比爷爷的还要多，乐得爷爷感慨真是捡了个宝，不仅家务活做得井井有条，地里的活儿也是一件不落的快速做完了。
现在，奶奶要独自扛起这片土地了。才一会儿的功夫，周围的桔梗已经倒了一大片，褐黄色的土地上摞起一堆堆玉米棒子，像是烈日下垒砌的一个个新坟，寂寥而庄严。
金色的阳光洒下来，把奶奶头发上的白照出原形，三岁的父亲与妹妹坐在大树下，看着玉米地里那一抹白色不停地移动，有如天边流浪的一团白云，一刻不曾安定下来。
“有福，看好你妹妹，不要让她哭。”
奶奶把头从秸秆丛中探出来，正在哭闹的小姑声音小了些。父亲站起来，“娘，我帮你收。”
“你能干？”奶奶迟疑地望着父亲，父亲随即向前两步，“能干！为啥不能干？”
“好，”奶奶用袖套抹了额头上的汗珠，几根垂散下来的发丝变成了一小撮，紧紧贴在额前。“有福帮忙干。”
奶奶把带叶的玉米棒子从秸秆上拧下，扔在地上让父亲负责掰开。父亲是没到过田地里的，在前两个儿子相继夭折之后，爷爷奶奶把父亲当成了唯一的寄托，家里有啥事都不让他上手，就怕他忽然之间变没了。
现在，三岁的他蹲坐在干燥的黄土地上，一片一片细致认真地掰开干黄的叶子，动作倒是娴熟得很。奶奶的目光不时地在玉米、父亲以及小姑身上来回游移，两只手有如长了眼睛，一刻不闲地重复一样的动作。父亲掰好了一个，便会抬头望着她，问些奇奇怪怪的问题，这回，奶奶的嘴巴也开始工作了。
快到晌午时，玉米地上的秸秆只剩下一小部分了，奶奶取下头巾，牵着父亲的手走到树下坐了下来。
“有福，把粥拿过来。”
父亲听命把早上提出来的那瓶米粥抱了过来，正在玩土的小姑见了就要抢过去。奶奶把小姑抱在腿上，用草帽给她扇风，“不干活的牛屙不出屎。”
“牛，牛。”
小姑用手捂住奶奶的嘴巴，笑起来像一只刚会叫的小鸡。奶奶把瓶罐拧开，先递给了父亲，“有福先喝。”
“娘先喝。”
“喝。”
小姑胖乎乎的小手就要抱过瓶子，奶奶一下没拿稳，瓶子摔倒在地上，顷刻间，黄色的玉米粥从狭窄的瓶口流出来，消失在干涸的土壤上。奶奶跳了起来，想用手捞起一些，可留在她指头缝里的只有细沙。
“你干的好事！”
这是奶奶第一次骂小姑，也是最后一次。后来父亲回忆起时曾感慨：那天小姑被吓得不轻，他也曾在心里埋怨过奶奶，她不该为了一瓶米粥而让小姑嚎啕大哭。
可后来，随着年纪渐长，他竟也开始隐隐约约意识到那瓶没来得及喝一口的米粥于奶奶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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