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小姨的举动并不难理解。
甚至当年只有十几岁的我，也特别理解她。
她是善良的，也是爱我的，她只是迁怒于我而已。
多年的容忍，爱而不得，使得小姨变得很暴躁。她可以忍受爸爸不爱自己，但无法忍受他不爱那已经流产的孩子。
失去孩子对她的打击太大，她无法平复心情，所以将我视如眼中钉、肉中刺。
所幸的是，经过那一次之后，小姨对我的态度，又渐渐恢复如常。
都说血浓于水，那段时间的疏离和间隙，并未在我们心中产生什么芥蒂，在我心里小姨依然想妈妈那样。
但小姨的确和之前不一样了。她重新穿上了短裙，重新留起了长发，还烫了时髦的大波浪，看起来和之前的样子相距甚远。
现在的小姨，看起来和我印象里的妈妈，越来越不像了。
也许从前的她只是仿照妈妈的样子活着，又或是她想到了回归自我的重生。
都说人最快乐的时候是跟着自己的感觉而活。
小姨找到了新的兴趣爱好，去学习交际舞，每天沉浸其中，不亦乐乎。
她还交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每日切磋舞技，交流生活。那些朋友们，看起来和小姨一样漂亮时尚，自信满满，不少人都是一头大波浪，有几个阿姨就像电影明星一样，妩媚大方。有时候小姨会接我放学，直接拉着我去舞厅，让我找个地方写作业，自己则钻到人群中谈笑风生。
这也许才是小姨最真实最美丽的模样，我打心眼儿里为她高兴。
姥姥看不惯小姨这样，暗地里劝她，跳舞可以健身，但是要安守本分，趁年轻，赶紧再怀个孩子是正经事。
小姨则不以为意，说我已经有莉莉了，我不缺孩子，再要个孩子干嘛？家里是有什么皇位要继承吗？
那时候的小姨，突然就具备了这样的意识，把姥姥气的不轻。
姥姥无法反驳，就暗地里给我爸做工作，让他劝劝小姨，踏实过日子，抓紧生个孩子。而我爸这时候也变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爸爸会关注小姨去跳舞，细心地嘘寒问暖，还会煲汤给小姨喝。
姥姥劝他们生个孩子，爸爸欣然接受了，但不敢直接跟小姨说，只是默默的，用行动感化小姨。
不知我爸使出了什么招数，他俩的关系逐渐缓和了。
爸爸买了新的音响，饭后，二人会在音乐中翩翩起舞；
晚上，他们在卧室里畅聊到深夜，时不时还传出小姨咯咯咯的笑。
我甚至会看到他们一起在厨房开心的做菜。
房间里终于有了烟火气儿，一家人也是难得的聚在一张餐桌上吃饭。
爸爸很少晚归，就算晚归，也会带着小礼物给小姨。
有时候是一对耳钉，有时候是一束鲜花。
爸爸不再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也很少看母亲的照片去回忆曾经。
他好似从深渊的泥潭里拔出了双脚，从荆棘的路上开辟了新的天地。
年三十儿那天，俩人带着过年的礼品手牵手回家过节。
姥姥姥爷去车站高高兴兴的迎接，全家人仿佛忘记了就在两个月之前小姨刚刚失去了一个孩子。
小姨做年夜饭的时候，爸爸就在旁边打下手，老人们都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小姨似乎也真的感受到了爸爸的好而乐在其中。
吃饭的时候，爸爸为小姨剥虾，看的桌上的女人一阵羡慕，小姨也会把菜夹到爸爸的碗里，两个人就像刚结婚不久的小夫妻一样和和睦睦。
晚上的时候，姥爷把爸爸拉倒一边儿，又一次说到了孩子的事儿。
爸爸说小姨刚流过产，过一段时间吧。
看似搪塞的语言，其实是爸爸不知道怎么对小姨表达，怕她想到曾经的伤痛，毁掉了还不容易得来的原谅。
最后他还是选择了顺其自然。
两个人在房后抽烟，风把烟味吹到了屋子里，呛得姥姥破口大骂。
俩人灰溜溜的掐灭的烟头，回到了各自的房间。
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有一天，突然发生了一件事，让这一切平静和美好戛然而止……几天前的一个下午，为了和关系好的女同学一起骑车玩耍，特意走了一条跟以往不一样的路。
这条路边上有一条河，我们拿着准备好的馒头想去河边喂鸭子。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见到小姨出轨的。
在我们面前一男一女慢慢的走着，女人依偎在男人的肩膀，背影看起来很甜蜜。
那个曼妙的身子和一头大波浪卷发，咯咯的笑声从很远就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我知道那是我的小姨。
但我当时并没有多想，我并不认为小姨跟那个男人有什么。
为了不打扰到他们，我拉着同学骑车拐弯，走了别的路。
我心神不宁的回了家，直到晚上听到小姨开门的声音，我的心才安静下来。
爸爸从厨房里出来迎接小姨，丝毫没有注意到我脸上的慌张。
我把那个男人想成是小姨的朋友，也许是害怕失去她。
直到小姨出轨的这件事情摆到了明面上，那天的情形，我才恍然大悟。
小姨出轨的证据，被实锤，并且锤的死死的。
小姨照例周二晚上出去跳舞，正巧被出去打麻将的邻居撞见了。
邻居看到小姨跟一个男人一起走，于是一路跟踪，直到确定他们开了房。邻居咋咋呼呼的来到爸爸家，敲门，大着嗓门说明了情况，炮语连珠的连口水都没喝。
我震惊的从板凳上跳下来，走到客厅看着爸爸。
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明明小姨已经原谅了他，假以时日，他们还可以拥有自己的孩子。
丧失思考能力的爸爸，在邻居的怂恿下，还是跟着去了宾馆，一路上爸爸的手都在抖，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害怕邻居的一语成谶。
跟我们知道的抓奸不同，没有男方的义愤填膺，女方的胆怯，爸爸反倒是那个小心翼翼的人。
服务生敲门的时候，爸爸甚至深吸了一口气，直到门被打开，爸爸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人们都说，爱的最深的那个人，最怕受伤。
怕戳穿，怕失去，在这些年里，我曾深刻地感受过小姨的患得患失，而现在他们的角色发生了互换，那个容易害怕的人，从小姨，变成了爸爸。和小姨在床上的那个男人正是我那天偶遇的那个人。
我一眼认得出他的原因是因为他稀松的头发，但我没有把他们曾在河边散步的事情说出来。
我跟爸爸一样，都没说话。
男人尖叫着把身体藏进被褥中，开始推卸责任，他也有家庭，说是小姨勾引他的。
小姨厌恶的看了一眼床上的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小姨淡定的穿上了衣服，爸爸也没有暴躁与愤怒，反而是一脸的受伤，站在那里没有说话。
相比之下，邻居反倒是那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吵着要个说法。
爸爸让邻居拉着我到门外等着。
关上门后，小姨穿好衣服后，眼神深邃，死死的盯着爸爸。
“我和他也不是一两天了，我早就知道你会发现。”小姨开口，甚至还带着些许笑意，反问爸爸：“所以，你想怎么样？”
在小姨目光的强大攻势下，爸爸反倒心虚了起来。他躲避着小姨的眼神，喃喃道，“我以为，我以为我们和好了，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我们之间好了？你凭什么这么以为？你想好好过日子了，我就得配合？凭什么？当初你是怎么对我的，就能一笔勾销了？”
小姨的话，像刀子一样挖着爸爸的心。
曾经他伤害小姨有多深，小姨也要原原本本的还回来。小姨漠然的走下床，坐到椅子上，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风景，仿佛一个被所有人抛弃的遗孀。
她从桌子上的烟盒里拿出了一根烟，眼神桀骜不驯的看着爸爸，点着火，吸了起来。
床上的男人抱着外套灰溜溜的跑了出去，小姨唾弃的砸了咂嘴。
“我从来不知道你还吸烟。”爸爸垂头丧气的坐到旁边，不敢直视小姨的眼睛。
“是啊，我们都不知道…”烟雾缭绕中，两人没有再说一句话，直到小姨掐灭了烟头：“走吧，回家吧。”
感情里或许没有罪人，只有在不合适的时间爱上不合适的人。
就算后来爸爸和小姨一起回家，坐在车上也是沉默无言，谎言是一片容易被推倒的墙，幸福也是一种假象。
于是我明白，不是所有的伤害，最终的结局都是释怀。
就像那个死去的孩子，就像爸爸之前对小姨的冷淡，都被埋在深处，永远无法被原谅。县城很小，藏不住秘密，更何况爸爸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
没过多久，小姨出轨的秘密就被传开了。
姥姥姥爷第一时间赶过来，破口大骂小姨，并让小姨赶紧跟外面的男人断了，并且回家跟爸爸道歉，求他的原谅。
“断是肯定会断的，那个人我又不喜欢。”小姨淡淡道，“但是道歉是不可能的，我错在哪儿了，凭什么跟他道歉？”是啊，凭什么道歉呢？爸爸从未因为小姨失去孩子而道歉。仿佛所有的失去，都应该由小姨一个人承担。
“你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姥爷怒不可遏，“你有丈夫！随随便便的跟别人去鬼混！你还有没有点脸？我们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孽畜！”
姥姥拦住了姥爷即将落下的巴掌。
“我只不过是想找个男人而已，换了他，别的男人也行。”小姨的语气还是懒懒的，“这么些年了，我受到的委屈，你们难道不知道？我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在哪？怎么他受了委屈你们一个个的为他撑腰？”我知道，小姨已经心如死灰。
“我们还不都是为你好！你受了委屈，忍一忍就过去了，可你这么做，这是成心要把这个家拆了呀你！”姥姥姥爷仿佛永远听不懂一样，也是，谁又会感同身受呢？
“凭什么都让我一个人忍？”小姨的情绪终于激动起来，“这些年了，我忍的还不够多？你们毁了我一辈子，知道吗？”
“所有人都说，我像我姐，是啊，我姐死了，我终于跟她一模一样了。同样年纪轻轻，虽然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从小，街坊邻居都知道小姨像我妈。
但是“像”的另一重意思，就是“比不上”。
姥姥姥爷挂在嘴边的话就是，“你看你姐多娴熟，你看你姐学习多好，你在看看你，疯疯癫癫的，就不能跟你姐学一学？”
妈妈从小沉稳说话细声细语的，而小姨则古灵精怪的吵吵闹闹。
后来小姨收敛了性子，学起了姐姐的细声细语。
无论小姨怎么努力表现，好像总不能让姥姥姥爷满意。
在她的世界里，我妈永远是她无法逾越的那个人。
于是年幼的小姨，仿佛要讨好所有人一样，学着妈妈的走路姿势，说话语气，笑容，衣着打扮，最后活生生的成了我妈的翻版。
终于，在小姨和妈妈越来越像的时候，才收到了很多赞美，与此同时，她也失去了自己。
“这姐俩，简直就像是一个人！”
小姨和妈妈像到什么程度呢？她甚至和妈妈爱上了同一个男人——她的姐夫，我的爸爸。
但小姨的爱，是埋藏在心底的，直到妈妈结婚，她也是带着祝福当了伴娘。
因此，妈妈去世之后，听到姥姥姥爷的话，其实小姨的内心是有一丝期待的。
而她的犹豫和反对，无非是少女的忸怩作态罢了。
她以为爸爸之所以反对，也和她一样，是言不由衷——毕竟，姐妹二人这么像，他那么爱姐姐，也会这样爱我她的。没想到的是，小姨输的彻彻底底。
爸爸根本不爱她，并没有因为她和妈妈的相像，多爱她一分。
也许是爸爸看到小姨的模样想起了妈妈，让他更加难过吧。
她的像，是学出来的。
结婚后，小姨很努力的经营家庭。从穿着打扮上，和妈妈几乎一模一样；她做的菜式、家里家居陈列的位置，都和妈妈在的时候如出一辙。
小姨想让爸爸觉得妈妈从来没有离开他，小姨见不得爸爸难过，把自己的爱埋得越深，越显得卑微可怜。
她甚至想到了小的时候，只要学着姐姐的模样，就会得到家长的表扬。
可即便如此，也暖不了爸爸那颗冰封的心。
爸爸从不碰她。有好多个夜里，她哀求他给她一点温暖，都被他冷冷的拒绝了。
她哭的痛彻心扉，爸爸也无动于衷。
直到爸爸同意再要个孩子，他们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肌肤之亲。小姨还以为，她期盼已久的爱情终于来了。
可没想到，即使她怀了孩子，家里对她的态度还是冷冰冰的，尤其是爸爸，没有关心，甚至没有正眼看过，像是这个孩子可有可无，不是他的一样。
在失去了那个孩子后，她的心态彻底崩溃了。她想不通，自己好好的人生，为什么过成了这个样子。想来想去，她怪自己死去的姐姐，甚至迁怒于我。
可她到底是善良的，那一次情绪失控后，她明白，既然是自己的人生，不能由别人来承担责任。
她开始叛逆，开始活的自我。她刻意地离我妈妈的形象越来越远，即使那不是她所想象的样子，但最起码，那是背离了之前的她。
让她没想到的是，爸爸却爱上了这样的她——这一次，他终于没有把她当成亡妻的妹妹，而是一个独一无二的，散发着魅力的女人来爱。
小姨也热烈回馈着爸爸的爱，直到她悲哀地意识到，按照她自己的方式，自己的模样，他爱的不是爸爸。
她和妈妈，其实从小，就是不一样的。
他们爱的人，也是不一样的。
于是她找了外遇，那是一个没有风度平平无奇，与爸爸截然不同的男人。小姨和他约会，拥抱，开房，用力去爱，但是小姨对他，也没有爱的感觉。
小姨想，不着急——她用了30年才找到自己，想来也要用些时日，才能找到自己爱的人。
尾声
爸爸和小姨最终还是离婚了。
小姨去了南方，走的时候潇潇洒洒，没有留恋；反而是爸爸，红了眼眶。
许多年以后，小姨找了一个爱他的人，结婚生子，过得幸福。
而爸爸至今孑然一身，他爱过一对姐妹，两个长得很像的人，却又完全不同。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入爸爸的眼。两个本应该平行的人过上了错位的人生，好在他们及时醒悟，让这种错，不再延续。
............试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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