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那么黑，星星和月亮都被乌云遮得严严实实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步步地捱到这里的。他借着微弱的光，在湖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还需要不需要思想。他抬头望了望黑漆漆的夜空，感到了巨大的失望。“鲁郭茅，巴老曹”，是多么荣耀的亲切的称呼，他曾经在文化艺术界的地位是很高的，还担任着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兼书记处书记等职务，享受着专车的待遇。
可是看看现在的自己又是多么的屈辱。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了天，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会遭到暴力的攻击。他不知道他这个“人民艺术家”是如何站到了人民的对立面的，更不知道自己如何成为“反动文人”，也不知道“牛鬼蛇神”与自己有什么关系。那些年轻的中学生让他坦白自己的罪行，他不知道该坦白什么。他们给他挂上牌子，批斗他，毒打他，让他下跪。
他实在忍受不了这份屈辱，于是他抱了抱年幼的孙女，独自离开了家门，沿着古老的城墙，来到了这个叫作太平湖的地方，他希望自己能在这里获得太平。
他思前想后，最终战胜了希望，他慢慢地走进了湖水中。湖水淹没了他的腰身，洗涤清了被迫下跪的膝盖的屈辱。湖水蔓延到了他的颈部，挂在胸前牌子的烙印被冲刷一净。湖水淹没了他的头颅，一切是是非非都荡然无存了。
第二天，一个湖边的住户发现湖中漂浮着一具尸体。人们打捞上来，在他的衣服里发现了一些证件，才知道这位死者是写出《骆驼祥子》和《四世同堂》等脍炙人口作品的老舍，就打电话报了警。
老舍的独子舒乙得到消息后，急忙赶到了太平湖，见到了父亲的遗体。他静静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完全忽视了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群，他只想静静地陪伴着父亲。到了晚上，虽然当时下着雨，但为了防止父亲的遗体被野狗伤害，他无法离开，也联系不上家人，只能独自和父亲相伴。
天亮了，舒乙亲手将父亲抬上开往火葬场的车。
他随后赶到时，得知父亲已被火化，他补办了相关手续，交了费用，却被告知不允许带回骨灰。舒乙知道争吵、争取也没有用，自己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只能默默地回到了家中。
陪着父亲坐了一天一夜的舒乙想了很多，也改变了许多的习惯。但令他为父亲感到遗憾的是，瑞典文学院原本打算授予老舍的诺贝尔文学奖，由于他的离世，转授给了同为亚洲人的日本作家川康端成。
当时的舒乙还不是作家，对父亲的创作也不是十分的了解，只知道自己和“祥子”同岁。老舍也没有想把舒乙培养成作家，只是希望他能学一门手艺，“饿不到手艺人嘛”，总会有口饭吃。
从小动手能力就极强的舒乙，按照父亲的规划，学习了木材水解合成材料专业，当然不是做木匠，而是研究从木材中制取酒精和酵母。
父亲的去世，让他有了研究父亲，深入了解父亲的想法。就开始认真研读父亲的作品，他被父亲的作品震撼到了，逐渐地走上了研究老舍的道路。
1978年，舒乙放弃了自己从事了多年的专业，成为了一名老舍的专门研究者。当然，他不是以老舍的儿子“啃老”的。在研究的过程之中，舒乙认识了老舍先生的诸多好友，也找到了导致老舍自杀的两个直接责任人，但他并没有起诉他们，只要求他们能够忏悔，能够给老舍一个真诚的发自内心的道歉。
舒乙的夹着尾巴做人，不是逃避，不是圆滑，也不是放弃原则，而是不主动向人显示自己是老舍儿子的身份，不靠父亲吃饭。只默默地把父亲当作是一面镜子，为自己提供动力，常常提醒自己再加一把力，再前进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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