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陀螺
李直
“踢球”之后，我们再见到小嘎儿，都撺掇他在白沙梁过年。那样的话，我们还能玩点儿新花样。小嘎儿拿不定主意，跑去问爷爷————即老村长的“战友”，那老者摇头，说：
“不行啊，咱得回家过年。”
既然小嘎儿回家过年，分别在即，我们只有赶紧行动，加快实施新计划。
“踢球”的第二天，小嘎儿和我们一块抽陀螺。小嘎儿说，抽陀螺的鞭子有讲究，得细，得和刀子似的，那样的鞭子，抽上去才有劲儿。
小嘎儿这么说，是他早就有准备。临来白沙梁前，他攒下了十几条皮鞭梢，是那种鞣制好了的牛皮割的细条。他看了看我们手里的麻绳鞭子，说：“用这个，抽着来劲儿。”
他对我们制的陀螺也有说法儿。“只一个颜色，要么白茬儿，要么发黄，不好看，划上几个道道，多种颜色的，一转，花花绿绿，好看。”
而后，小嘎儿用他随身带着的蜡笔，在原木色的陀螺上横横竖竖的乱涂一气。
有了皮鞭，又给陀螺上了色，抽起来当然神气多了。
抽陀螺的场地，在打谷场上。这时节，打谷场上空空如也，只有麻雀在那里觅食。见我们扬着鞭子兴冲冲的赶来，它们便纷纷飞走了。把光溜溜平坦坦的一块黄土地让给了我们。
小嘎儿说，他抽陀螺，都是在水泥篮球场上。我们不知道啥叫水泥，也没听人说过篮球和篮球场。小嘎儿说，和这黄土地儿差不多，也这么平，也这么光。
我们手中的陀螺，都是自制的，一块木头，修圆，削尖，在顶端揳进一根细钉子就齐活。而小嘎儿随身带着的，是买来的，五毛钱买的，他说不是实芯的，内里已掏空了，装着一块铁。说是卖陀螺的人告诉他的。
“转的时间长。” 小嘎儿说。因为陀螺内置了一块铁，转起来就稳当。
我们白沙梁的孩儿们，自然不知道陀螺有这么多讲究，别说把陀螺挖空内置一块铁，就连自制陀螺时尖端楔进去的那根铁钉，都得东寻西找一番。
“还有，”小嘎儿说，“陀螺转起来，得会叫，嗡嗡嗡的，配上响鞭，那才带劲呢。”说完，他给我们瞧看他带来的那只陀螺。“它就会叫。”他说。
小嘎儿亮出来的，的确是个陀螺，看上去比我们自制的略大些，粗出一轮，长出一指。也是一截圆木头，一端平一端尖，尖端楔了根铁钉。钉帽磨得银白闪亮，如水中的一只鱼眼。陀螺的平端和周遭，均绘有横的竖的彩色线条，赤橙黄绿，异常耀眼。
“真会叫吗？”我们不相信，以为小嘎儿在吹牛。
小嘎儿把陀螺举到我们眼前，还允许我们上手摸摸。
“有细槽，深的浅的，转起来，就叫。”他这样解释。
见我们半信半疑，小嘎儿没多作解释，只说“转起来就知道”就了事了。而后，他把陀螺放在我们手上，让我们掂量轻重。
不用细细分辨，只那么略一比较，便觉出了小嘎儿的陀螺比我们的，重出许多，仿佛他那只是铁制的而我们的是棉花团成的。
“你的这个沉，你不是说了嘛，里面装了一块铁——”我们说。
“不光是多块铁，” 小嘎儿说，“木头也不一样。你们那些陀螺，都是啥木头啊，柳树、杨树。我的这个，是桃树上的木头，桃，那种有核的，吃着甜的。”
桃这种水果，我们也算吃过，至少吃过一回。甜，有核，也都知道。但我们白沙梁未曾生长过一棵桃树，当然得不到这样的木头削陀螺。
见我们面呈惊异之色，小嘎儿欲加眉飞色舞，他把陀螺举到我们眼前，要求我们也把自己的陀螺亮出来，摆成一排，似乎要我们看出桃木和杨木柳木的区别。
凭我们白沙梁孩儿们童稚的拙眼，是不会分辨出二者质地上的区别的。但我们都努力的细瞧，并且不住地点头，表示已经看出了二者的不同。
“卖给我陀螺的爷爷是木匠，他说了，桃木沉实，均匀，和石头似的。这东西做的陀螺，轻易不转，转起来不停。反正，是好木头。” 小嘎儿在与我们一一比较时说。
我们虽嘴上说“是”，脑袋也点头，但是心里却隐隐的嘀咕：只是嘴上这么说，一会抽起来，不知哪个转得快呢。
紧接着，小嘎儿开始炫耀他那鞭子，“皮的，全是皮的。这一截粗的，四根皮条编的，这一段细的，单根皮条。这种皮，结实，柔软，摸着和面条似的，抽下去，和刀子似的。”他还告诉我们，鞭子，也是卖陀螺的爷爷卖给他的，那几句称颂之词，也是那爷爷教的。小嘎儿还说，摸着像面条，不假，但抽下去像刀子，没试过。因为从未用它抽过人。
我们给他支招儿：“一会儿，保准会碰上耗子，上去抽它一鞭子，若皮破血流，肯定说的没错。”
小嘎儿要和我们比鞭子，我们白沙梁孩儿手里的鞭子，当然比不过他的。他那鞭子，是通身的皮，而我们的，不是麻绳拧的就是布条子搓的，相形之下，就像金玉和败絮。
小嘎儿提议我们互相抽一鞭，他用皮鞭抽我们，我们用麻鞭抽他，只抽一鞭，看到底哪个抽得疼。我们没捉摸就拒绝了，皮鞭抽得疼是肯定的。因为我们见过赶车的鞭子，都是皮的。抽得骡马四蹄乱跳。
小嘎又提议比比谁的鞭子抽得响。这回，我们同意一试。结果不言而喻，自然是我们输。小嘎儿那皮鞭，清脆响亮，像爆开了一个冻透的二踢脚。而我们的麻鞭，充其量像棍子打棉被。即便系上小嘎儿送我们的皮鞭梢，也只是有气无力的一个钝响，没法和皮鞭比高下。
抽了几鞭，我们都把皮鞭梢解下来。这东西于我们来说是极珍贵的，不可以随便抽着玩，抽断了，抽没了，就没有第二根了。
说心里话，别看踢足球是小嘎儿的优势，那是因为我们白沙梁的孩儿不曾玩过，不知内中三味。但抽陀螺，他未必是我们的对手。陀螺这东西，我们白沙梁的孩儿，尤其男孩儿，人手一只，一到冬天，每天都抽，算得上是内行里手。
“小嘎儿，你到底会不会抽呀？”我们中间有人故意向小嘎儿这样发问。
“会，怎么不会？” 小嘎儿回答，随即一手握着陀螺，一手举着皮鞭，那架式，不像个抽陀螺的小孩儿，倒像拔刀挥剑冲锋陷阵的勇士。
他的架式把我们逗笑了。“小嘎儿，会不会抽，倒看不出来，你这架势一摆，还真挺吓人。不像抽陀螺，倒像要抽人。”
小嘎儿并不在乎我们的冷嘲热讽，他“啪啪啪”的连抽三鞭，响彻整个打谷场，震耳欲聋。而后，他说：
“你们不信，那可不行，我抽给你们看。”
他跨出三四步，离人群略远些，然后回头瞧看我们，仿佛是要求我们集中精力似的。实际上，不用如此，我们也都会盯紧了他，因为我们都想看个究竟呢。看过之后，他把皮鞭缠绕到陀螺上。
这个小动作，吓不住我们。我们也会把陀螺缠住，而后把鞭子一拽，带动陀螺飞转起来。甚至，不用鞭子，仅两只手，也会让它自转呢。
小嘎儿也许看出了我们神情中的不以为然，便向前跳了两步，右脚在黄土板儿上的一块平地跺一跺，说了声“就在这儿”，随后返回原处，猛地大喝一声“转”，右手一扬，皮鞭在空气中嗖的一声响，如银蛇飞舞。刹那间，陀螺旋转着自左手飞出，旋转成一个花葫芦，飞落到他刚才跺脚的地方。
小嘎儿并没有疾步向那陀螺追过去，而是扭身看向众人，见我们诧异万分，便信步走向旋转着的陀螺。那步态，颇似得胜回朝的将军。
没等小嘎儿走近陀螺，我们忽地赶在他前面围了上去。只见那东西似有内在神力，转得又快又稳，丝毫不见减速，更不摇摆。似乎内里不但夹了个铁芯，而且还安装了发动机。
更让我们吃惊的，是那陀螺旋转起来的模样，五彩斑斓，让人眼花缭乱，赤橙黄绿绞在一处，如流动的多彩河流。
“闪开！”小嘎儿走上前来，又一声大喝。
我们迅速后撤，在陀螺四周站成了一个圆圈。眼看着小嘎儿在陀螺近旁站定，双眼盯住，嘴里发令：转，转，快转。似乎他那陀螺不用鞭子抽，只用嘴巴喊，也能转。
渐渐的，陀螺的转速慢了下来。一时间，我们那心，都提到了嗓了眼，生怕它转着转着就停下来，倒下去。已有人向小嘎儿发出了提醒的信号：抽，给它一鞭子！
但小嘎儿并不为所动，他仿佛和没听见似的，只瞄了众人一眼，便又与刚才一样，跨出两三步，右脚尖在一处略平的地方点了一点，复归陀螺近旁，缓缓举起鞭子，大喝：
“起，飞过去！”
随后，啪的一声响，皮鞭在空气中飞掠而过，几乎炸裂了人们的耳膜。那陀螺挨了这一鞭，异常听话地飞旋着腾空而起，不紧不慢的向小嘎儿右脚尖点过的地方挪移。
这一时间，我们都愣住了，目光被陀螺死死的粘住。那东西，在我们眼中，像个有生命的活物，滴溜溜地旋转着，有条不紊地凌空移动着。而后，稳稳地降下，正好落在预定地点。
更出乎我们意料的，是它一沾地儿，骤然加速，仿佛有种看不见的力量推了一把。我们蜂拥过去，围到近前，正欲细瞧，又听见小嘎儿大声说：“别出声，别出动静，听！”
没人违逆小嘎儿的命令，这一时间，我们比那陀螺还听话，还顺从。我们立住脚，攥紧双拳，闭紧嘴巴，屏住呼吸，仿佛刹那间变成了木偶。
我们听见了这样的声响：
“嗡——嗡——嗡——”
似蚊蝇，不，比蚊蝇的声响略大些，像只大个头的夜蛾。在白沙梁，我们管那种动物叫“锔落锅”，它在夜色中飞，就是这种动静。但此刻，是大白天，绝对没有夜蛾，这声响，是小嘎儿那桃木夹铁芯的陀螺发出来的。
再细听，这声音还有些微的变化，忽大忽小，忽高忽低，忽紧忽慢，似由一只看不见的手操控着一般。
“听没听见？有没有声响？”小嘎儿得意洋洋的问。
“有，有声儿！”我们齐声回答。
“闪开，靠后。”又是小嘎儿的一嗓子，而后复举鞭，抽下去，说：“转，快转！”
不知道是谁，反正是我们白沙梁孩儿中胆子大点的一个，上前怯怯的抽了一鞭。轻飘飘的，由布条拧成的鞭子，似轻抚一般掠过了飞转的陀螺，那陀螺似乎不为所动，或者根本没有感知，依旧原速原地自转。
“抽呀，抽，都来抽——” 小嘎儿说。
七手八脚的，一窝蜂似的，我们一大群白沙梁的孩儿们，拥上前来，你一鞭我一鞭，抽得那桃木陀螺转得更快，简直要飞离地面了。
喧闹声渐起。
“让我抽一鞭。”
“我还没捞到呢。”
“你不是刚抽过嘛。”
“空了，没抽上。”
渐渐的，我们开始了有次序的抽打。两三个人一组，围住陀螺，一个接一个的抽下去。啪啪啪，扎扎实实的打在陀螺上，抽得它一路飞转。
说话间，桃木铁芯陀螺已挪移出老远了，它在打谷场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旋转，遇上一道裂缝，它便摇一摇，震几震，此时跟上一鞭，它便从缝隙中脱身，复又飞转。有一次，它撞上了一块小石子，竟把那石子碰得颤了几颤。
我们一大群孩子————包括小嘎儿在内，由桃木陀螺带领着，牵引着，一路抽打着它，一路跟随着它，一路细瞧着它，并欢快的笑闹着，从打谷场移到了村路上，一路前行。后来，它误入了一处沙土窝儿，在那里转了几转，似耗尽了所有力量一般，左右前后晃了晃，倒了。
这时，我们再次一拥而上，把它抓在手中，举到眼前，又摸又看，又啃又咬，似乎不相信它是木头的。
但是，它的确是木头制的。尽管内里安了一块铁，也是木头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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