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张斌（四川广元人）
撰文：胖爷
我南下东莞那年，还未满十八岁。在同乡的介绍下，进了虎门一家制衣厂。我没技术，啥也不懂，空有一身力气，被安排当杂工。
杂工的工资很低，活又多又杂，且没有任何技术含量，是看不到前途的岗位。不过，福祸总是相依相存的。干杂工也有好处，因为可以随意走动，多了几分自由。
别的岗位，一进车间，就像铁钉似的，被固定在的流水线上。即使内急了，也得向组长申请暂离证。若无暂离证，则算离岗，是要扣工钱的。
现在想想，那时，工人真是温和良善，女孩更如此，不图钱财，不图容貌。只要对你有了心意，就奋不顾身地扑向你的怀抱。
我作为跑腿员，可以四处走动。况且我年龄最小，模样又清秀，很快赢得了车间同事的信任。车间有一整层楼，有时在最东边岗位的男子，想给最西边的女工，递一句什么话，总会找我帮忙。
久而久之，我倒像个邮差似的。虽是兼职邮差，但我尽忠尽职，很快与工友打成一片。
制衣厂男女比例严重失调，车间放眼一望，几乎全是花花绿绿的女孩子。而男同事，除了主管，加上收发员以及杂工若干，像是万花丛中的一个点缀。物以稀为贵嘛，人更如此了。因为比例太少，男工友成了珍稀动物。
车间女工，虽然年龄轻，但青春萌动，正处于思情期，见了男子，往往大胆，言语大胆，行动也大胆。有时，来了新员工，女工们会逼着问他来自哪里，身高体重，爱好兴趣之类的问题。诸如现在，每每群里进了一个新人，大家会追问其三围多少。
当然属于调侃之一种，但也是苦中作乐的表现。毕竟，当年的工作环境不好，时间尤其长。不过，虽然工作苦，但现在回想，别有韵味。
记得有一回，车间突然停了电，正是夜晚，车间里漆黑一片。我感觉脸上被人摸了一下，这种事情，其实白天也发生过，在工作间隙，车间大姐们，像开玩笑似的，摸摸你的脑袋，与你聊几天家常。
这种虽然亲昵的举止，却一点不过分，不会让人产生别的联想。可是在黑暗中，有人摸了你的脸，自然别有意味。
我知道，这必然是女人。一来，当时我身边没有别的男工友。二来，尽快那只手在我脸上停留的时间不长，但从其柔软度来看，绝不会是男人的手。我啥也没说，没声张，黑暗中的那个人，自然更不会声张。
好在黑暗中，很快就有别的工友发言，言谈之中，就把尴尬避开了。不久来电了，我偷偷观察过我身边几个人，都算熟人，都讲过话，彼此甚至开过无伤大雅的玩笑，但她们面色不改，根本看不出来，到底是谁做的这件事。
事情过去了很久，我还没能解开疑惑。有一回，与舍友出去宵夜，喝了些酒，不知谁起的头，讲着讲着就讲到了工厂情爱。
实际上，在娱乐生活单调乏味的年代，这也是工友们唯一的慰藉。不过，讲真的，那个年代的感情，真的令人怀想。不像现在，感情太廉价了。一夜之情，天亮后就可以就此别过。那时的一夜之欢，是可以念念于怀一辈子的。
大约我无意中讲起了那次停电摸脸事件，舍友一点不惊讶，反而觉得我大题小作，太小儿科了。他讲了他亲历的一件事，是他在上一家纸箱厂的经历。
进厂三个月后，舍友心里有了爱慕对象，其实只要大胆，他很快可以抱得美人归。但他那时初到东莞，误判了形式，不敢对心爱的女工有所行动。
直到有一天，另一个男同事开始追求那个女孩，他郁郁寡欢，很不开心，终于写了一封简短的情书，决定壮着胆子送给她。谁知还没行动，女孩已经被男同事捷足先登了。
男同事没有他帅气，也看不出有什么别的本事。但他比舍友大胆，只不过吃女孩在厂外的小吃饭，吃了一过炒田螺，喝了一瓶可乐，就牵手成功了。再在车间看到她，舍友如万虫噬心，浑身难受。
当晚，临近下班时，突然停电了，舍友鼓起勇气，又像报复似的，移动步子，到了女孩的工位旁边，在她脸上猛然留下一个吻，然后迅速跑开了。
直到第二天，他才知道，自己认错了人，他吻的那个不是心动女孩。他的心动女孩提前离开了工位，是另一个女工帮她顶位。那个大他三岁的女人，在微弱的莹光中，看到他的样子，她很享受，也没有声张。
隔了两天，她主动约他宵夜。阴差阳错之下，舍友与大龄女人谈起了恋爱。这段爱情当然有过很多甜蜜，但舍友到底觉得自己年纪小，吃亏了。于是，找了个机会，与之分手，跑到制衣厂，想找个年轻女孩谈恋爱。
舍友一番言谈，也许无意，我却留了心，甚至认为，在停电时，摸我的脸，是个可以做我大姐的女人。倘若事情属实，对我来讲，这实在是件羞于启齿的事。于是，我开始暗中观察那几个目标人物。
第一个是个大姐，其时已婚，老公也在制衣厂，而且与我们同一个车间。她平时倒也大大咧咧，但当着老公的面，做出此番举止，看似不可能，首先被我排除在外。
第二个女工，年龄倒比我小，但此人平时面相凶恶，似乎谁都欠她一个月薪水似的，我从没见过她有好脸色，如果她私底下，有这种想法，我不太相信。
第三个女工，正经的乖乖女，平时讲话都细言细语，大姐大嫂们与男生讲几句体己话，她都会觉得不好意思。在工厂里，她实在太另类。
第四个女工，据说此前交过几任男友，行动放肆大胆，而且很主动。按理讲，她应该更符合条件。可这样一个性子的人，更应该在光天化日之下，与男工们调侃，营造些情调，似乎用不着故意在黑暗里有所作为。
转念又想，许多事往往意想不到。毕竟，工厂男女大多二十来岁，正是最渴望情感慰藉的年龄。
对于上述几个人物，我每天注意观察，有时与之对谈，会有意无意提起停电事故。当然，我隐没了关键信息。倘若她们，真的做过那样举止，我一提到停电，她们的反应必然有所变化，不可能像专业演员一样，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
出乎我的意料，在那之后三四个月里，我做了许多努力，但没找到任何线索。时间一久，慢慢地，自然淡忘了此事。
何况，制衣厂男生向来被当成宝贝宠着，我不可避免谈起了恋爱。每天沉迷于温柔乡里，哪里还会理会黑夜中的那次抚摸呀。
有爱相伴的日子过得极快，我到制衣厂满半年了，从杂工的岗位上“光荣退下”，因为平时字还算不错，被安排当了收发员。
新来的杂工，刚高中毕业，初到东莞，人生地不熟，进厂一看，人很青涩，乖巧听话，像极了我当初进厂的样子。因为同病相怜，我不免对他多了些关照。厂里接到一个紧急订单，要求次晨八点装货柜。
车间全部加通宵，加到凌晨两点，实在太呆了。组长见大家太疲累，顶住压力，安排我们休息十分钟，大家躺得躺，趴得趴，就在睡在流水台上。
这里，得多讲讲我们组长。这个大我五岁的女人，平时对员工真好。她长得好看，身材又好，只不过肤色稍稍健康了一些。她结了婚，生了孩子，老公和孩子在乡下老家。
她知道我们每个员工的生日，知道我来自哪个省，为了活跃气氛，经常组织聚会，一起喝酒聊闲开。反正，因为她的缘故，我们组上的氛围，比别的组更好，更团结，出货效率也更高。
那天，我睡了一会儿，起身小解，从洗手间回来时，看到组长不知何时，站在了新来的杂工身后，她伸出双手，像拥抱他的样子，陶醉了一会儿，又把手慢慢靠近他的脸部。
看到这一幕，我瞬间想到那次停电事件，黑暗中有谁在我脸上摸了一把。此刻，我明白了真相，之前的猜测之所以没有结果，因为我猜错了对象。
我没有走进车间，害怕惊动了她。平时开朗大方的组长，心里该是何等的冷寂荒凉，才会做出如此举动呵。我知道，在那样一个年代，组长的孤独，也是大部分东莞女工的真实写照。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我从来没有向谁提起过。我在东莞制衣领域深耕了十来年，如今已经回了老家，开了一家小型作坊式制衣企业。制衣厂的组长，一直呆在东莞，听说在虎门买了房，家人都接了过去，算是在东莞安家立业了。
这些年，无数次想起这件事，想起我们的女组长，心中没有责怪，没有怨恨，更多的，只有温暖。仔细想想，其中有着打动人心的力量，让人动容，又让人辛酸。好在，所有的一切，已经成为过去式了。
但我知道，这是历史的一部分，必须讲出来，让更多年轻一代，知道我们那一辈人的经历、生活和情感困境。（图文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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