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首发于纳兰云斋，原创古风故事号，侵权必究。作者：是春花哇
1
阿珠死的那天还没到中伏，天气闷热，夏蝉“吱哇吱哇”叫得人心烦意乱。
她的后事很简单，长席一卷，三两个家奴合着就从后院的小门抬出去了。
就像她来时一样，一顶再简单不过的花轿，轻飘飘的，三五个人就能轻松扛进侧门里。
她的东西不多，满打满算就一床被子跟一只小匣子。
老爷发现匣子，是在某一天早上。
我知道那只匣子，从前阿珠像是护着眼珠子一样护着它。
匣子里有一封皱皱巴巴的情书，大部分字迹模糊不清，只能看见寥寥几个“心悦君兮”、“等我”的字眼。
老爷怒不可遏地将匣子砸在院子中央，那封情书跟着干草叠成的花鸟虫草一起散落一地。
阿珠好像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病的，病得厉害，稍微挪一挪身子就会咳出大口鲜血。
2
阿珠是老爷从外头买来的第十一房小妾，年纪很小，才十四岁。
我们第一次见她时是在她入府的第二天。
老爷对她很好，比对我们每一个妾室都好，准她不守府里的规矩，快马加鞭从岭南运回来的荔枝，除了给夫人外只给她一人。
我也是见到她以后才明白老爷为何如此偏爱她。
柳叶眉下一双杏眼滴溜溜地转，浑身透着灵气，人却怯生生的，一低头一抬眼都尽显可爱，让人忍不住想逗弄。
她糯着嗓子唤我们：“姐姐们好。”
一个乡下买来的丫头罢了，只等老爷的新鲜劲过了也就没什么了。
其他姐妹并不愿多搭理她。
还是我看她一副要哭了的样子不忍心，携她在我身边坐下，顺手从桌上的碟子里拿一块桂花糕给她。
她颇为听话地坐下，小口小口吃起桂花糕，没吃几口却哭了起来，大滴大滴的眼泪跟不要钱一样掉下来。
怎么还恩将仇报呢？
我吓了一大跳，让老爷瞧见，指不定以为是我在欺负他的心头肉呢，我手忙脚乱为她拭泪。
她捧着糕点哭得伤心：“这桂花糕果然好甜，以前我阿娘带我哥去镇上在糕点铺子里买了一小块儿，我哥说他原本想留一半给我带回来的，可桂花糕揣在兜里实在太香太甜，他实在忍不住就全吃了。”
我拍拍她单薄的后背，安慰她说：“不要紧，慢慢吃，还有很多桂花糕，梨花糕，脆饼酥，都是你的。”
她努力咽下嘴里剩下的，边落泪边摇头：“念了很久，今天吃到了才发觉它远没有我想的那么好吃，又甜又腻，干得卡嗓子，我以后都不要吃了。”
3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老爷并不算个长情的人。
府上除夫人和阿珠外的八个姐妹开了赌局，赌老爷厌烦阿珠需要多久，是十天，还是半个月。
但这次我们失算了。
向来心烦后院琐事的老爷不再多管外头的生意，从盛夏到秋分一连三个月日日都腻在阿珠那里。
也不做别的，就是手把手地教阿珠读书识字，烹茶下棋，弹琴跳舞。
老爷是个多才多艺的能耐人，事事亲力亲为，从不假手于人。
他还说，要把大家闺秀会的东西，一样一样全都教给阿珠。
这样的温柔小意我从未见过老爷给过第三人。
阿珠总是来找我诉苦，说起老爷布置给她的课业又多又难，夜里连做梦都梦到老爷追着她要她背“寂寂深闺里，翻为今夜春。”
她常来，我就常备些她喜欢的糕点。
将核桃饼推到她面前，我笑着轻点她的额头：“你呀你，老爷这样用心教你，你该用心些学才是。”
她望着核桃饼幽幽叹了口气，说：“我哥也爱吃核桃，不知他的书读的怎么样了，他的古诗应当比我背得快些。”
也不知道阿珠是怎么说动老爷的，中秋那日老爷竟然真就准了阿珠回家探亲。
4
晚上阿珠探亲回来后带着两只干草折成的蝴蝶来找我。
我顶喜欢在这种阖家团圆的日子摆一桌小菜，温一壶果酒。
阿珠问我她的蝴蝶好不好看。
我心情很好，因为我今夜不用一个人喝酒了。
即使她那两只干草蝴蝶丑得入不得我的眼，我也只管应她：“多好看呀，美得跟真的一样，你晚上睡觉时定要关好门窗，别让它自己偷偷飞出去了。”
她被我逗得哈哈大笑，握着酒杯说：“二姐，二姐，你莫要取笑我了。”
酒过三巡，阿珠捏着干草蝴蝶在指尖来回搓捻，搓着搓着，她又哭了。
我无奈地摇头，这个爱哭鬼。
我还没问她怎么了，她就率先开口，泪眼婆娑地问我：“二姐姐，你看过金黄的麦浪吗？一大片金黄的麦子，风一吹就像海浪翻滚，可好看了，就是麦芒扎得我好疼呀！”
我摇头表示没见过。
我原先是夫人的陪嫁丫鬟，后来才做了老爷的二姨娘。
夫人娘家优渥，根本用不上我们这些丫鬟做什么糙活，自然没见过像海一样的金黄麦浪。
阿珠送了我一只蝴蝶，她说这蝴蝶就是她的止哥哥用麦秆叠的。
我将蝴蝶凑到鼻尖，果真清香扑鼻。
当我追问止哥哥是谁时，她就立马换了别的话题。
“以前每年这个时候，哥哥跟着父亲在家里读书，我都跟着阿娘去地里收麦子，一眼望不到头的麦子，阿娘拿大镰刀，我就拿小镰刀，今天回去看他们时，我阿娘一个人在收麦子。”
“我好像力气变大了，以前觉得重得我胳膊都抬不起来的镰刀，我今天轻轻松松就收了一大片麦子。”
像是说起了伤心事，阿珠呜咽着，哭得更大声了。
“二姐姐，我……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收麦子的不能是哥哥，非要是我呢？为什么……为什么阿娘要卖我？”
我把阿珠搂在怀里，低声道：“都过去了，我们阿珠以后都不用再收麦子了。”
老爷来接阿珠回自己的院子时，就看我们这一副模样，我吓得连忙解释：“不是我，不怪我，我不知道。”
5
老爷说要带阿珠去城外的庄子看梅花。
府里的一些姨娘很快就坐不住了，毕竟老爷说这话时才九月份，离梅花开不知要等多久。
她们要拉上我一起去找夫人讨说法，要夫人管管十一那个魅惑老爷的贱蹄子。
我拒绝了。
夫人和老爷少年夫妻，老爷年少困顿，夫人凭着母家势力一步步帮衬老爷起家。
十几年来走到今天，他们从来都是相敬如宾，老爷敬重夫人，夫人也不会正面管老爷的莺莺燕燕。
果不其然，她们去时，连夫人的面都没见到。
眼见着夫人不做主，她们又上蹿下跳去求老爷，一直到老爷带着阿珠走了好久她们才消停下来。
要知道，放在过去夫人早就收拾她们了。
老爷和阿珠是在一个下雪天回来的。
彼时寒风飘小雪，我们跟在夫人身后迎接老爷回府。
老爷牵着阿珠从马车上下来，夫人捧着白狐毛领披风欲上前扶一把老爷。
老爷微微一笑，温暖且疏远，对夫人道声谢便接过披风裹住了阿珠。
阿珠又长高了，还胖了一些，比来时白了不知多少，穿着红夹袄，头上戴着虎头帽，手上捏了两支殷红的梅花枝。
她本就可爱，被毛领一裹更像是个精致的瓷娃娃。
还是一如初见时那般怯生生的，躲在老爷怀里唤我们：“姐姐们好。”
夫人愣住了。
我也是。
要说初见时的阿珠只有四分像那个人，现在就有八分像。
6
阿珠很聪明，嘴上抱怨着读书苦，却从未懈怠。
每日早起背书练琴一天也没断过，学跳舞磨破了脚也不吱声，还是坚持练习。
到了下午，她就一瘸一跳地来找我下棋，每次开始前她还要为我点一壶泉水清茶。
日子久了，她点茶的手法愈加熟练，棋艺也大有长进，五局里总有一局能将我逼得无从下子。
入了夜，老爷照旧拿着新奇的宝贝来接阿珠。有时心情好，老爷也会把辛苦搜罗来的东西分我一点。
相处久了，阿珠也不再像从前那般胆怯，她很信任我，会甜甜地喊我“二姐姐”，也会将老爷跟她说了什么话都悄悄告诉我。
连借钱这种事情都头一个想到了我。
老实讲，我很震惊。
她入府两年有余，受尽老爷的百般疼爱，怎会跑来向我一个不受宠的老姨娘借钱？
说阿珠聪明，她却老犯蠢，她把攒下的钱全都给了娘家补贴家用。
来找我借钱是为了助她的止哥哥上京赶考。
在我的百般盘问下她才说出来，她的止哥哥原名林止，与她青梅竹马。
她在田间除草，林止便在田埂上读书，偶尔为她念几首情诗，叠几只麦秆花虫赠她。
阿珠还摸出一封字迹斑驳的情书给我看，我盯了半天也没看出名堂。
还是阿珠跟我翻译，她说林止心悦她，要她再等一等，等林止中了进士就回来向老爷买下她做进士夫人。
没一句靠谱的，负心多是读书人，且不说林止能不能中进士，人家中了进士还会回来找她？
就算回来找她了，老爷不肯放人怎么办？
况且，老爷对她的确很好。
我在震惊之余忍不住提醒她，她却信誓旦旦地说，不可能，她的止哥哥一定不会放开她。
让我没想到的是，第三年春天，林止真中了进士，考得很好，是我们这边缘县城里难得一见的探花郎。
据说他衣锦还乡时风光得很，戴着大红花骑着高头大马围着县城转了一圈又一圈，大家都为他感到骄傲。
尤其是阿珠，她兴高采烈地拉着我说：“二姐姐，我就说止哥哥他可以吧？等过些日子我做了进士夫人，我一定不会忘记二姐姐你的好。”
阿珠的欣喜在日复一日地等待中被磨灭殆尽。
我没忍心告诉她林止来过府上。
但只字未提要向老爷买她的事，而是赠了老爷一堆名家字画，告诉老爷阿珠是他的恩人，要老爷替他好好待阿珠。
7
夫人要我把阿珠和林止的情事抖出来时，我很为难。
毕竟，我已经按她的意思往阿珠最爱的核桃饼里撒上了避子药。
夫人此举，实在是逼我太甚。
她是老爷相濡以沫的发妻，即便没有情分，也有往日在老爷困境时的恩情在。
所以即便她害得三夫人死于难产，一尸两命，老爷忍着心痛也照样能原谅她。
我什么都没有，若是存心一而再，再而三陷害老爷的心头肉，我能有什么好下场呢？
我想起命薄的三夫人。
她芳名轻卿，是老爷少时的心上人。
情投意合，才子佳人。
那时老爷身处劣境，不得已娶了夫人，轻卿伤心欲绝，嫁了个秀才做夫人。
后来老爷处境渐渐好起来，轻卿那短命秀才相公又正好婚后没活几天就死了。
二人便续上情缘，老爷娶了她做三姨娘。
还怕委屈了她，不让我们喊她姨娘，让我们喊她三夫人。
大概是为了弥补少年时的亏欠，老爷对三夫人极好，无所不从，无所不依。
冬天她想吃黄鳝，老爷都愿意亲自去砸冰冻三尺的泥潭。
夫人做姑娘时呼风唤雨要什么有什么，做人妻后也贤惠勤勉。
聪慧骄傲顺遂了一生的夫人，在三夫人这里翻了阴沟。
三夫人活着的时候，夫人的丈夫被她勾走了。
现在她死了，老爷还忘不掉她。
她都死了几年了，老爷还能找出一个那么像她的阿珠。
夫人精明了半辈子，三夫人的事是我见过夫人做过的最糊涂的决定。
其实这件事夫人一开始就输了，试想古往今来，哪有活人能斗得过死人呢？
8
我承受不起老爷的怒火，也承受不起夫人的。
终于，老爷自己发现了阿珠那只装满了小心思的匣子。
老爷很生气，把匣子砸在院子中央，里头零零碎碎的情书跟干草叠的花虫鸟兽散落一地。
老爷甚至扬言要把阿珠这个不知好歹，养不熟的贱骨头推出去喂狗。
府里的姨娘都在幸灾乐祸。
我一点也乐不起来。
我想起来，三夫人走后，老爷养了一只花白的小猫。
蓝宝石一样的眼睛，叫起来奶声奶气的，很可爱，老爷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李子。
李子有皮肤病，老爷花了很多钱，找了很多兽医，费了很多心思才把它治好。
李子是只有脾气的猫，不黏人，也不爱被人摸，性子就跟它的名字一样又酸又涩。
偏偏有一日，老爷看见李子卧在夫人的腿上承欢，顺从地被夫人抚毛，还主动舔了舔夫人的手掌，痒得夫人“咯咯”直笑。
次日，那只猫就淹死在了老爷书房洗笔的缸里。
很难说清老爷是在恼怒夫人摸了他的猫，还是在生气他的猫吃里扒外不知好歹。
阿珠真是像极了三夫人，也像极了老爷养的猫。
老爷在气头上，怪笑一声说：“怪不得那个林探花跑来求我好好待你，我寻思着你对他能有什么恩情，原来是露水恩情。”
阿珠的脸霎时就白了。
9
老爷仁慈，没有真的推阿珠去喂狗。
阿珠自己却不争气地病了。
老爷不想管她，可实在架不住她酷似三夫人的那张脸。
不止脸像，那怯生生喊姐姐的模样也像，每次她喊我二姐姐，我都会情不由衷地觉得是三夫人在叫我。
阿珠水都喝不进去了，嘴上还在唤着：“二姐姐……二姐姐……”
老中医说她没救了，自幼病弱体寒，又吃了太多避子药。
老爷并没有追究她怎么会吃那么多避子药，他打心里觉得是阿珠不愿意生他的孩子。
我侥幸逃过一劫，但我高兴不起来，甚至有些难过。
因为阿珠惨白着一张小脸，一直说：“二姐姐，没有人喜欢阿珠，阿娘不喜欢阿珠，止哥哥也不喜欢阿珠，现在……连老爷也讨厌阿珠了。”
“二姐姐……二姐姐……阿珠听二姐姐的话，阿珠的枕头下藏了好多钱，都……都给二姐姐好不好？”
她好像还有很多话想告诉她的二姐姐，可她的二姐姐脸颊凉凉的，耳际嗡嗡作响，好像傻了一样。
我想为阿珠的死找一个罪魁祸首，是阿珠她娘，是林止，是夫人，是老爷。
可是翻来覆去，我还是觉得自己才是。
10
后来，我再听到林止的消息，是他一路顺风，升官又发财。
有人知根挖底地说起他为官前的旧事，谈起阿珠时，他只寥寥一句就将那人打发了。
他说：“是我对不住她。”
我忍不住发笑，笑得鼻头酸涩。
阿珠这一生坎坷，满腔深情，到头来只能换一声对不住，真是不痛不痒啊。
我想，连阿珠送我的那只麦秆蝴蝶烧着了都能留下一撮灰吧？
可我又凭什么唾弃林止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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