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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韩愈的督导作用（1）

在贾岛的一生当中，韩愈无疑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他的言行影响到了贾岛的方方面面。那么，在与贾岛相交的二十多年里，韩愈在贾岛的完美主义塑造方面究竟有什么样的影响呢？

完美主义的核心特征是“制定个人高标准，有较高的自我批评和自我怀疑，恐惧失败，注重外表的呈现、追求条理与整洁。[1]”一个人若是常常以这样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我们就会说他是一个完美主义者。而一个人行事标准的制定，不但与自我的意愿有关，同外界的要求和约束也有相当大的关系。

外来的要求和约束通过对当事人施压而逐渐内化，天长日久，被动施加的外在标准便会转变为当事人主动的行事要求，即内化为人格。在贾岛的儒家生命中，存在着一个要求严格的家长式人物——韩愈。

关于韩、贾二人的交往，笔者在上文已有所论及，但并没有完全铺展开来。现在，我们再对韩、贾二人的交往做一个补述。

目前所见贾岛与韩愈所作的反映二人之间相互交往的诗歌并不多[2]，韩愈作有《送无本师归范阳》一诗[3]，贾岛有《携新文诣张籍韩愈途中成》《双鱼谣(时韩职方书中以孟常州简诗见示)》《寄韩潮州愈》《寄韩湘》[4]《卧疾走笔酬韩愈书问》《黄子陂上韩吏部》《和韩吏部泛南溪》。

除了全诗已见于上文的几首，其他几首诗的全文如下：

天河堕双鲂，飞我庭中央。掌握尺余雪，劈开肠有璜。

见令馋舌短，烹绕邻舍香。一得古诗字，与玉含异藏。

——《双鱼谣（时韩职方书中以孟常州简诗见示）》[5]

过岭行多少，潮州瘴满川。花开南去后，水冻北归前。

望鹭吟登阁，听猿泪滴船。相思堪面话，不著尺书传。

——《寄韩湘》[6]

溪里晚从池岸出，石泉秋急夜深闻。木兰船共山人上，月映渡头零落云。

——《和韩吏部泛南溪》[7]

如果单以诗歌数量衡量的话，二人之间的交往似乎并不算多，比之贾岛与张籍之间的交往诗歌所反映出来的亲密关系，韩、贾二人的关系似乎平淡不少。然而，这只是表面现象，二人的交往，并不能只以现存的诗歌数量来衡量。

因为韩、贾二人之间的交往诗中，并没有贾岛悼念韩愈的诗歌。而依照贾岛的个性，韩愈去世，他是不可能不写诗悼念诗作的。清何焯云“浪仙身没远外，又无子嗣，莫能收拾其遗文，虽孤绝之句流传人口，然散逸多矣”（《跋卢抱经手校贾浪仙集》[8]），所言在理。那么，贾岛与韩愈之间的交往究竟怎么样呢？

上文已经说过，相比张籍与贾岛的亦师亦友关系，韩愈与贾岛之间的关系应是师生之情大于朋友之义的。“古人师道与君父同，很严，很尊重。[9]”贾岛对于韩愈，更多的是尊敬。他似乎更多地把张籍认作朋友，可是年龄大于韩愈、才华强过自己的张籍都近乎以师礼待韩愈，那么按照礼制，自己更该以师礼待韩愈了。

后人也多将二人视作韩愈门生[10]，如五代王定保：“韩文公名播天下，李翱、张籍皆升朝，籍北面师之。[11]（王定保《唐摭言》）”清代赵翼：“游韩门者，张籍、李翱、皇甫湜、贾岛、侯喜、刘师命、张彻、张署等，昌黎皆以后辈待之。[12]”近人钱基博：“韩门弟子众矣。尤著闻者：李翱、皇甫湜雄于文；孟郊、贾岛、李贺工为诗；独张籍兼能，而非其至。[13]”

而从韩愈方面来看，他也多是以师长身份要求贾岛的。二人之间的师生关系，在贾岛的诗歌中反映得十分清楚。如“曾是令勤道，非为恤在迍”，又如《双鱼谣（时韩职方书中以孟常州简诗见示）》诗题中特意注出的“时韩职方书中以孟常州简诗见示”，都可以看出韩愈奖掖贾岛的良苦用心。或许有人会问，韩愈一生对佛教似乎都是十分反感的，甚至因为“欲为圣明除弊事[14]”而惨遭贬谪，为何会对贾岛这样一个佛教出身的弟子这么在意呢？这就与韩愈对佛教的态度有关了。

刘国盈先生在《韩愈从考》一书中列举了韩愈虽然反佛却仍然与僧人交往的六条原因[15]：1.出于礼貌上的需要；2.由于爱才；3.不胜打扰；4.有碍于朋友的情面；5.可能根本就没有交往；6.出于心情孤寂的需要。刘先生认为，韩愈与贾岛交往的原因是“由于爱才”。关于这一点，韩愈在《送浮屠令纵西游序》中对令纵才行的描述可资参考：

其行异，其情同，君子与其进可也。令纵释氏之秀者，又善为文，浮游徜徉，迹接天下。藩维大臣，文武豪士，令纵未始不褰衣而负业，往造其门下。其有尊行美德，建功树业，令纵从而为之歌颂，典而不谀，丽而不淫，其有中古之遗风与?乘闲致密，促席接膝，讥评文章，商较人士，浩浩乎不穷，愔愔乎深而有归：于是乎吾忘令纵之为释氏之子也。其来也云凝，其去也风休，方欢而已辞，虽义而不求，吾于令纵不知其不可也，盍赋诗以道其情乎？[16]

刘国盈先生评论此言说：“韩愈之所以和令纵交往，完全是因为令纵之才之行，令人忘‘之为释氏之子也’……。[17]”同样，在《送浮屠文畅师序》中，韩愈也表露了类似的想法：

人固有儒名而墨行者，问其名则是，校其行则非，可以与之游乎？如有墨名而儒行者，问之名则非，校其行而是，可以与之游乎？扬子云称：在门墙则挥之，在夷狄则进之。吾取以为法焉。[18]

的确，“韩集中有送浮屠氏文多篇，皆能取其行，而不取其名。[19]”当时已动俗念的贾岛，在韩愈眼中应该算是“墨名而儒行者”。虽身在佛门，贾岛对诗歌却十分痴迷，这应该是感动韩愈的原因。我们从《送无本师归范阳》诗中也可以嗅到一丝感动的味道：“来寻吾何能，无殊嗜昌歜。”虽然谦虚地说着“来寻吾何能”，但是韩愈心里的感动可想而知。

他在《送浮屠文畅师序》中的论述可作参考：

浮屠师文畅喜文章，其周游天下，凡有行，必请于缙绅先生以求咏歌其所志。贞元十九年春，将行东南，柳君宗元为之请。解其装，得所得叙诗累百余篇；非至笃好，其何能致多如是邪？惜其无以圣人之道告之者，而徒举浮屠之说赠焉。

夫文畅，浮屠也。如欲闻浮屠之说，当自就其师而问之，何故谒吾徒而来请也？彼见吾君臣父子之懿，文物事为之盛，其心有慕焉；拘其法而未能入，故乐闻其说而请之。如吾徒者，宜当告之以二帝三王之道，日月星辰之行，天地之所以著，鬼神之所以幽，人物之所以蕃，江河之所以流而语之，不当又为浮屠之说而渎告之也。[20]

从文中可以看出，“韩愈想改造文畅，变文畅为儒者”[21]。韩愈“颇能诱厉后进，馆之者十六七，虽晨炊不给，怡然不介意。大抵以兴起名教弘奖仁义为事。[22]”同样地，他对贾岛也是抱有同样的想法。

贾岛诗中的“曾是令勤道”之“道”，必然包括“二帝三王之道，日月星辰之行，天地之所以著，鬼神之所以幽，人物之所以蕃，江河之所以流”。从《新唐书》中《贾岛传》的记述，也大约可以看出韩愈的怜才、造才之心：(贾)岛字浪仙，范阳人，初为浮屠，名无本。来东都，时洛阳令禁僧午后不得出，岛为诗自伤。(韩)愈怜之，因教其为文，遂去浮屠，举进士……[23]

1. 王敬群，梁宝勇.完美主义发展模型综述[J]，心理与行为研究,2005（4）：314-318. ↑
2. 齐文榜先生在《贾岛研究》中说道：“据笔者统计，韩、贾间交往的诗歌今存八首，其中涉及修业、创作者就有六首之多。”齐先生只说“八首”，并未详细标注哪八首。不知是否将有争议的《赠贾岛》一诗也列入二人交往诗之中了。笔者所列的韩、贾交往诗可能与齐先生所指的“八首”有所不同，故而在此说明，以备审视。 ↑
3. 《全唐诗》卷三百四十五另收有《赠贾岛》一诗：孟贾死葬北邙山，日月风云得暂闲。天恐文章浑断绝，更生贾岛着人间。其注云：“以下二首（指《赠贾岛》和《赠译经僧》，笔者注）见《万首绝句》。”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将《赠贾岛》一诗列入三首“疑伪诗”之列。其下注引《刘公嘉话》云：“愈、岛相识在长庆三年，则又不应早在元和六年即已有《送无本归范阳》之诗。此绝句之非韩愈作明矣。”虽然《刘公嘉话》判断此诗“疑伪”的证据不当，但是目前学界也多不认为此诗为韩愈之作，依据诗文内容来看，应为后人委托。 ↑
4. 《寄韩湘》作于韩愈贬谪潮州期间，与《寄韩潮州愈》为同时之作。“愈贬潮州，湘伴行，滂则与叔祖母等同行，见愈《宿曾江口示侄孙湘二首》、《韩滂墓志铭》。”（卞孝萱，张清华，阎琦著.韩愈评传（附李翱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192.）。所以，此诗虽非贾岛与韩愈直接交往的诗歌，但是也可以从侧面反映贾岛与韩愈交往的一些状况，故而列入。 ↑
5. 齐文榜校注.贾岛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29. ↑
6. 齐文榜校注.贾岛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371. ↑
7. 齐文榜校注.贾岛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473. ↑
8. （清）萧穆撰；项纯文点校.敬孚类稿[M].合肥：黄山书社,1992：152. ↑
9. 李最欣.李翱是韩愈弟子吗[J].文学遗产,2005(3):134-137. ↑
10. 近来亦有许多讨论韩门弟子的文章，如（韩国）李商千《“韩愈弟子”小考》(《古典文学知识》2000年第1期》)、李最欣《李翱是韩愈弟子吗》（《文学遗产》2005年第3期）、《韩愈与皇甫湜关系辨正》（《中州学刊》2009年第1期）等。这些文章认为张籍、李翱、皇甫湜等人之所以被划为韩门弟子，多与韩愈的“抗颜为师”和后人的盲目跟风有关。 ↑
11. （北宋）王定保撰.唐摭言[M].卷四“师友”条，西安：三秦出版社，2011. ↑
12. （清）赵翼著.瓯北诗话[M]卷三.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22. ↑
13. 钱基博著.韩愈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2 :67. ↑
14. （唐）韩愈著.钱仲联集释.韩昌黎诗系年集释[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1097. ↑
15. 刘国盈著,韩愈丛考[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9：120-129. ↑
16. 郭预衡，郭英德主编.新版校评修订本唐宋八大家散文总集 卷1 韩愈 柳宗元[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3：186. ↑
17. 刘国盈著,韩愈丛考[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9:122. ↑
18. 郭预衡，郭英德主编.新版校评修订本唐宋八大家散文总集 卷1 韩愈 柳宗元[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3：167-168. ↑
19. 郭预衡，郭英德主编.新版校评修订本唐宋八大家散文总集 卷1 韩愈 柳宗元[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3：186. ↑
20. 郭预衡，郭英德主编.新版校评修订本唐宋八大家散文总集 卷1 韩愈 柳宗元[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3：168. ↑
21. 刘国盈著,韩愈丛考[M],文化艺术出版社,1999:125. ↑
22. 林之满主编.四库全书精华 2 史部[M].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2：236. ↑
23. (宋)欧阳修，宋祁撰. 新唐书[M].卷一百七十六《韩愈传》附《贾岛传》，北京:中华书局,199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