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村里人都说我是个漂亮的哑巴。
我在坝边洗衣服,对于波纹里那个晃动的身形也很满意:嫩白凝脂肤,浓密细长眉,婀娜多姿态。
村里人人眼红,都说:“看人家哑巴,都生了两个娃儿了,越生越好看,越风骚,还跟个大姑娘一样。”
那些浪荡男人,总在我洗衣服时,胡乱地丢颗石子在坝里,激起浪花溅湿我的脸。
我却只能发出“啊啊”的厉声呵斥和愤怒。他们嬉笑走开。
他们赤裸裸的挑衅令我厌恶,他们得意的笑声里充满暧昧和淫荡。
这恶习一再令我愤恨。
我的“啊啊”发声令人讨厌。有种声竭力嘶的干巴,又有种无可奈何的高低不平。我控制不了。
儿时一场高烧后,我失去了我的声音。
我能听到自己发出难听的声音。我讨厌我“啊啊”的声音。
然而,世界对我还算公平,在我失去声音后,我对其他声音的辨识度变得极为敏感。
我能够凭着声音揣摩心理,辨知真假话。面对真假话,而不必去应付,是一件挺好的事情。
对此,我感恩戴德。
当然也有例外。当我生了一对小儿女以后,我便遗憾自己是个哑巴,只能通过手势和难听的“啊啊”声和他们交流。
但是看着我完好无损的小儿女,奶声奶气的叫妈,我缺失的世界,有了某种补偿。
我对自己的生活还算满意。
我在十八岁时,嫁给了大志。
大志的身材跟武大郎一样矮粗,脸部的各个器官总想相互帮忙,结果,凑到一起,便像一张皱巴巴,没有完全摊开的纸张,令人不忍去看。
大志是十里开外郭庄的孤儿,大我十五岁。在农村,他算已经打了很久的老光棍。
当初我十万个不乐意,母亲陪着我一块儿哭。
边哭边苦口婆心说:谁叫你有这毛病呢,这是命呀。认吧。虽然他没爹没妈,穷得叮当响。但还是很机灵。除了长得难看,也没啥大的毛病。家里家外的活儿,他都能干。嘴巴又甜,村里人前人后,见谁都打招呼。都说赖汉娶个娇滴滴。便宜这小子了。儿啊,时间长着哩。熬吧,熬着熬着呀,兴许就出头了。一个女人图啥呀,不就图个知冷知热吗。妈看人很准的,你跟了他,也算是有了个归宿,只要他对你好,我跟你爹呀,死也能闭上眼了。“
我认命了,女人不都是这么一辈辈地在过么?何况我一个哑巴!

大志不喜欢跟我说话。跟一个哑巴有什么好说的呢?
我们俩的首次交流就是身体碰撞。
那天晚上低矮的屋子里,漆黑黑一片,内心里又是恐慌,又是期待。像是要去冒险。大志带着我,飞到一个不知所在的云端。我听到自己那不受控制的声线,第一次有了不一样的东西,瞬间钻心的刺痛惊呼后,便开始饱含着欲望,急促而热烈,顺着胸腔喷薄而出。
后半夜的星辰,满天璀璨。
男人当初那个让人恐惧的家伙,开始让我浮想联翩和飞上云端。
每天晚上,我们都会酣畅淋漓地来上一次又一次,直到两人都瘫软下来。
再次回味母亲的话,我终于明白了幸福是什么。
我们彼此的幸福,就是这一夜一夜。它从远古的荒原而来,进驻到我的心里,在某一时刻,令我神魂荡漾,也令我那无所依傍的灵魂,得到宁静。
村人们拿他开起粗野的玩笑,他那张皱了的脸上,泛起了红光,他声音颤抖,有些变形的激动。我知道,他硬了。
那些粗野的玩笑,不仅是村人的乐趣,也是他的。而这秘密,我一直知道。
我加倍稀罕他了。
知冷知热地疼他。
他慢慢地胖了起来,还似乎长高了一点儿。丑脸不再泛着饥荒的菜色,而是滋润和富态。
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弱小的、残缺的存在,我们是边缘人,在世界的这个角落里, 我们彼此依偎,在彼此的弱小里,探寻到对方的力量,而后,变得强大。

这种强大没人知晓。
大志虽然愿意对着村子里老的,少的打招呼,但人们,还是不拿他当个人看,谁让他穷酸,虽说娶了个漂亮女人,却偏偏是个哑巴。他的苦闷我知晓。但我不能用柔声安慰他,我没有语言的功能,只能在夜的燃烧里,用滚烫的身体呼应他,还他夜夜原始的奔腾。
我也变了,我变得丰满圆润起来。以前略大的衣服,勉强裹住身体。我也爱笑了,村人们欺负我不能说话,拿我开些粗野的玩笑。好像他们都看到了漆黑夜里的我俩。
再想一想,关了灯,每家里的汉子和媳妇,不都是那般模样么?
一想到夜间的缠绵,我面红耳赤,心跳不止。
我们有了一对小儿女后,大志似乎又变好得看了一些。皱着的那张脸,撑开了些,整个人异乎寻常地嚣张起来。
女儿七岁,儿子四岁那年,大志不常回家了。他在后山的砖场里工作。住在砖瓦的宿舍里。
砖场,有的是砖。厂里很阔气地盖了一溜儿宿舍,那些远处的工人、上夜班的工人,都住在厂子里。
农村男人们有的是力气,苦力活儿再累,也少不了夜间里的那些事儿。除了零星的外地人,砖瓦厂的宿舍很冷清。
那一天,砖厂里传输皮机坏了,厂里的技术工老李搞不定,说是打了电话,维修的技术员需要第二天过来。人们都停工回家了。大志捎话回来,说他还有点儿事儿,晚回来一会儿。
左等右等,直到正午头上,也等不到他回来。我比划着交待女儿看着小儿子,便径直往砖场走去。
炎热的夏季,树上的知了没完没了地聒噪个不停。空气里处处燥热而不安分。高温令饥渴的大地要冒出火来,这种不安分,令我的耳膜膨胀,浑身燥热,汗不停往外冒。
宿舍那边空无一人。远远地,我便听到一种原始的呻吟声。“哥啊哥”的缠绵勾魂叫。
那是一个不同于我的女人,我听到了满足,惬意,粗野而放浪形骸。这声音刺激,又如歌般绵软悠长,好听。
可惜,我是个哑巴,我发不出这种声来。但是我被感动了,内心也膨胀起来。
我悄悄往那边靠去,想听听到底是哪家的汉子和女人。
循声而去,我来到了大志的宿舍门口。
那个声音从里而来。大志的劲儿很足,我一直知道,但是这一次,他似乎有了无穷了力量,没完没了,一个世纪了,都没有停下来。
我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我瞪大了眼睛,泪瞬间流了下来。我感到天旋地转,歪倚着靠墙蹲了下来。
这是我男人!我羞愤难当!
我的脑子里飞速地想着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我想拿块砖头砸碎他们的脑袋,我想放火烧死他们,我想把屋子推倒,埋了他们。总之,我想让他们死。
大志是我的男人啊!
我已经要发出那难听的啊啊声了。
这时,我看到门口的空地上有根铁丝。我拿了这铁丝,用力地把门拴绞在了一起。手也戳破了,暑夏的热血,流了下来。丝毫没有痛。
匆忙地,我离开了那里。我去找看大门的老王。
我啊啊地比划着,边哭边比划,老王被我吓住了,扯了一团卫生纸,示意我手上的血。
我胡乱地攥紧了手。又拉扯着他,踉踉跄跄地奔到宿舍门口。
里面的声音已经消失,变成了无声的沉默。

我指给老王看。他不解,我比划着,随手抄起块砖头打破了窗玻璃。
那纸糊住的玻璃闷声一响,碎而不掉。我顾不得手脚,将整块的碎玻璃砸掉,床上被子里鼓鼓囊囊呈现在眼前。
我发了疯的啊啊叫起来。两手比划得更起劲了。那有力的“啊啊”声,令我的脑子满胀,晕了起来。我有种野兽般的怒吼。我的脑子可能是缺氧了,我那凄厉的声响令胸腔里的愤怒利箭般射出。连我自己也被扎个半死。
零星的工人们闻声凑了过来,我胡乱地扯了一个人,顺着窗户指给他看。然后,又拉过来一个,再指给他看。
大志已经蜷缩到门背后去了。我又“啊啊”乱叫,指指门上那铁丝。铁丝被绞开了,我又去推门。又拿砖头砸。我的癫狂持续了很久。直到再也没有力气。
老王扶了疲惫的我,去大门口。
我的大志啊,我的命啊,我幸福的源泉啊,原来竟然是般。所有的悲愤再次一涌而上,泪再次涌出。我是个哑巴,他们便这样欺负我么?发出那么动听的声音,两个人长长久久地交织在一块儿。
那个女人是谁?我要找到她,我要问问她,她为什么要跟我的大志做那事?她自家的男人呢?
等我清醒过来,大志的屋里,已经没有踪影。
我一个哑巴,我要问谁?
山野里,媾和的事儿,像是长了腿的风,四下里乱窜。
第二天,我的娘,便来到家里,她告诉了我,后面发生的事。
那是金山的媳妇。
金山是个赌棍,邻村的。家里穷得叮当响。他不管,只拼了命地赌钱。他爹活着时,种一片地,两个男人,好歹一家人都能够有口饭吃。现在,他家的地已经荒了。
那个媳妇穷到没法养孩子。
金山捉了大志,吊起在房梁上。边打边问,他们有多长时间了?有几次?每一次给多少钱?大志的甜嘴巴已经派不上用场了。他拼命求饶。被打个半死。
大志招供,跟那媳妇一共四次,每次都给二十五块。这些,也是长了腿的风,方圆百里,该是传遍了吧。
金山在大志的身上发泄了一通,又讹了他五百块钱。
回到家,他媳妇已经伸长了舌头,吊死在空旷的房梁上,两岁的儿子哭声已经嘶哑。
此后,我对大志的身体开始厌恶。他上得身来,我只感觉到恶心。想起那绵长的呻吟,我便拼了命地抽他耳光。
我的身姿已经不再苗条,我的眼神也暗淡了,我的声音,连那“啊啊”声,也不愿发出。
我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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